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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傻子。」我罵他。 「小雲,你對我不壞,你目己不知道而已,這個成見是一定可以消除的,如果我們住英 國或美國,誰是我的父親又有什麼分別?」 我說道:「你太樂觀。」 「或許是。」他答:「但我不會放棄。」 「我的心事,你一點不明白。 「你是為了張千里?」他忽然問。 「你怎麼知道他?」我訝異。 「我什麼都知道,」他說:「但是你喜歡人家,人家未必喜歡你。」他酸溜溜的。 我不知為什麼又一次解釋,「人家對我,真像對妹妹一樣。」 「男女之間,哪有這麼單純的友誼。」 「你不相信就拉倒。」 他說:「我情願相信。」 「喂,你是怎麼知道我到此地來旅行的?」我忍不住問。 「天無絕人之路,山人自有妙計。」他說:「有人告訴我的。」 「誰?」我笑,「大不了是公司裡的人。」 「說出來你會很意外。」 「我也不想知道,你別賣關子了。」 但是在這兩個星期內,我與啟國建立了一種很特殊的感情,不是我回心轉意,而是我實 在覺得把他爹的賬算在他頭上是非常不公平的事。 小弟看見我們有說有笑,也很高興。 他說:「二姐你別傻,這年頭找個好的配偶談何容易,你還嫌他什麼?他都表示可以離 開家跟你住外國,是不是?」 我莞爾,「你比你哥哥清醒。」 「噯,他在戀愛,人在戀愛期間,大多數糊塗,你看周啟國何嘗不糊塗?追那麼遠的路到這裡來,幹什麼?看你的冷面孔?憑他的條件,一年娶一個老婆都可以。」 「嘩,你倒是與他同聲同氣。」 這些話我是很聽得進去的,我現在只剩他與大弟相依為命,小弟不會害我,他說的話我 相信。 我與啟國到公園去散步,天氣很美,寬闊的空間,我們在草地漫步,累了坐在池塘邊, 藍天、白雲,有老人領看孩子走過,把麵包喂塘中的鵝。 我們並沒有說話,有時候我只叫他一聲,他便知道我要什麼。這一點默契是時間的結晶,我與千里便不可能做得到,千里是我心儀的大哥,但男女之間的事,光是尊敬是不夠的,還需要有許多其他因素組成。 我看啟國一眼,再去找別人,很難可以如此放肆、自由。他已經見過我最壞的一面,這也是好的,以後有充份的心理準備,不再會有任何失望。 現在一對一在外國,培養感情最好的機會,心無旁騖,一切瑣碎的事都可置之度外,難怪留學生最容易結婚,一下子便共結良緣。 現在我與啟國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說:「以我的資歷,在這裡找份工作是不成問題的。」 〔你肯長久工作?」 「心定下來便可以,做工又不需天才。」他無奈,「都是為你,你又不信。」 「你父母呢?」我吁出一口氣。 見我肯進一步跟他談事情,他很興奮,但又小心翼翼。他是愛我的,我心酸的想,不然怎麼肯犧牲這麼多。 他說:「母親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而父親,你是知道的,他一向不反對,他很內疚, 這些日子來收斂很多,下班後在家做標準丈夫。」 我不聽。 「相信我,小雲,一切苦難的日子已經過去,每個人都希望你高興,誰不知道你一直背 看個十字架。」 我有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的衝動,但終於壓抑下來。 但我們兩個人的關係完全不一樣了,多虧這次旅行幫忙。 我打算一向家便向張千里坦白。 可是來接飛機的除了千里,還有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約廿六七年紀,打扮樸素清秀, 我已經愕然,才短短一個月,這女子是什麼地方鑽出來的? 她與千里態度雖不至過份親熱,但學手投足間,都有一定的默契,一看就知道是怎麼一 回事。 啟國向我打眼色,像是說:「是不是?我跟你說過,你喜歡人塚,人家可不喜歡你!」 我大大的納罕,難道是我自己多心?我一直以為千里對我有一點意思,不然他幹嘛對我 這麼好?但他是個極磊落的人,也許我誤會了。 少了一層顧慮,我與啟國的關係就明朗化起來。 時間治療一切傷痕,漸漸想起姐姐也不那麼心絞痛,只餘惆悵。 要我與啟國再進一步,相信是很久以後的事,我這個人慢熱得厲害。 不過我跟周家的戰爭終於結束。 隔了很久,到千里訂婚的時候,啟國跟我說:「你知不知道誰跟我通消息,說你會到外國去旅行?」 就是那一次的朝夕相處,扭轉我們的關係。 「不是說是同事嗎?」我問。 「不。」 「是誰?」 「是張千里。」 「什麼?」我太意外,下巴都幾乎掉下來,「他?他為什麼要出賣我?」 「他覺得我們是有希望的,而且他的確是對你如妹妹。」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想你在我與他之間有所選擇,如果你一早知道張千里鼓勵我追你,你會起反感。」 我說:「周啟國,我敢說,你知道我,比我知道自己更多呢!」我既好氣又好笑。 「七年了,小雲,我們相識已經七年了,我追求你三千多個日子,可入世界紀錄大全。」他感慨的說。 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啟國真的感動了我。 失戀症 在巴黎那段日子,過得傷心極了。 心上帶著巴掌大的疤,走到哪裡都沒有人生樂趣,往往在美術館呆坐。 我心愛的是小皇宮美術館,那裡往往展著各家作品,我在長凳上,一坐好幾個鐘頭,不言不語,待創傷恢復。 是的,最好的辦法便是遠離傷心地,靜靜的避開,需要多少時間就多少時間,待人變回正常,再著來一次。 我是一個奢侈的人,我有這個錢,我也有這時間,如果有人認為我小題大做,那必定是因為他未曾遭遇戀愛的失敗吧。 不知多少個日子,我坐在夢納的「荷花池」前,外邊秋高氣爽,一地黃葉,巴黎之秋色在沉著中不帶傷感,正是旅遊的好季節,但我無動於衷,我的心已死──暫時已死。 他們兩個人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 待我發覺時,一男一女已經坐在我背後的長橋上說話。 週日上美術館的人很少,秋季又不是旅遊旺季,一整間美術館,除了穿制服的管理員,往往小貓三隻四隻,難得有個藝術愛好者。 那一男一女長得很漂亮,年紀跟我相仿,約莫廿多歲。 那女孩子有一頭天然發曲的長髮,糾纏不清的垂在肩上,像人類的感情。她穿白上衣,粗布褲,一雙球鞋,面孔俊美,猶如畫中人,小小的面龐,配著黑沉沉的大眼睛,並沒有化妝,她的神色哀傷而堅決。 男的長得很均勻,粗眉大眼,衣著考究,這種男孩子是很受女性歡迎的。 他們坐在我後面,起初一言不發,我以為他們在欣賞名家作品。 後來是男孩沉不住氣:「怎麼約我在這種地方?」 女孩問:「不好嗎?很靜。我們第一次見面,也在這裡。」 「何必再說以往的事。」 女孩沉默。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再愛你。」他說。 聽在我那不相干的耳朵裡,卻是一震,心「咚」的一聲,直往下沉。天啊,他怎麼挑在這個地方這種時候說這種話? 女孩仍然不說話。 我忽然瞭解到她臉上的哀傷。 我低下頭,一動不動,佯裝什麼都沒有聽見。 女孩說:「我跟你在一起,已經十年了,記得嗎?十年前父母把我們送出來歐洲旅行,我們就是在這兒碰見的。」她的聲音比較低沉,我聽不到太多的悲哀,但卻充滿無盡的失望。 男的聲音像是有點轉目餘地,「十年相聚也已經夠了,你難道還沒受夠?大家的脾氣都不好。」 「她在酒店等你?」她問。 「不,她已經回家。」他說:「我是特地來見你的,正如你說,十年交情,難道我們不做個朋友?我總希望你好好的。」 她又沉默。 我心裡面說:是的,連陌生人都希望你振作。 「沒有我,你還有許多其他的生活樂趣,回去吧,你已經在巴黎就太久了。」 「是爹媽叫你來的?」她問。 「是。」他說:「他們為你擔心,他們說或許只有我可以勸你。」 「你也太好心。」 「我是他們的子侄。」 「你撇下妻子,她不怪你?」 「她很瞭解,她已經回去。」 原來他已經結了婚,我惋惜的想,多少有情人並沒有成為眷屬。 其實她也應該放棄這個男人,人家既然已與他女友結婚,她還等什麼呢? 「你回去吧,」女郎說:「不要管我。」 「你不跟我返港,我心不安。」 「沒有什麼值得不安的。」 原來如此,他是受良心責備而來。我動了一動身子。身後的那位男子馬上警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