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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星期五,與小伍約了去喝兩杯。 小伍是個很有趣的人,深愛美術,但家裡做一門奇怪的生意,經營潔具,他承繼了生意,做得不錯,但精神卻有點困惑。我早說過,什麼叫理想生活?很難達到。 小伍對這份專業頗有微言。熟了,他會對你說他是個賣馬桶的人。 要命。 「我的主顧還挺難侍候,有些喜歡七彩,有些喜歡黑色,有些樣樣要有一朵花,更有些愛鍍金……沒出息呵,賺了錢都不舒服。」 我瞪他一眼,「你想做什麼大有出息的事業?要不要去革命?」 「昨日我親身出去服侍一位小姐,說出來你不相信,她的金屋有五個洗手間,接這單生意七個字數目,不敢怠慢,你不相信有這種大豪客吧,我站在她家與裝修師傅談了個多小時,腿都酸了,好不委屈。」 「老兄,賺二十巴仙就不得了啦,委屈你的頭。」 「那位女士喜歡黑白兩色,浴缸全白,汽車全黑。」 「有一輛是林肯?」 「你怎麼知道?」 「她姓什麼?」 「我不曉得。」 「什麼叫做不曉得?」 「我只見過她一面,是裝修公司與我聯絡的。」 「她是否十分美麗?」 「並不。」 「你有沒有戴眼鏡?」 「傾國傾城多數因為機緣巧合,並不一定是美人,吃得開的女人講手段,相貌太好,自恃起來,男人不」定吃得消。」 「你的理論真多。」 「不敢。」 「她長得如何?」 「很普通。」 「喂,高矮肥瘦給我形容一下好不好?」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亂講,有人說她皮膚極好。」 「這倒是真的,我想起來了,真是雪白的皮子。」 我悠然的嚮往起來。 「這樣的女子,當然有後台老闆。」 「我相信不止一個。」因為陳先生不過是個小生意人。 「你錯了,她的男朋友,是大名頂頂的童某人。」 「誰是童某?」 「傻狗,同你多說無益。」 「喂,別賣關子。」 「我累了,要回家。」 「喂喂喂喂喂。」 忽然全世界的人都在談論這位女士。 星期三一早表妹便打電話給我。 她終於訂婚了,要我陪她去選戒指。 中午約齊了吃午飯,我們有所爭論。 她要買只意大利精工制的小寶石成指,漂亮那是沒話講,整只戒指做成一頂小皇冠模樣,很特別,但不似傳統訂婚戒指,同樣價錢可以買粒一克拉左右的鑽石,當然也是芝麻綠豆,畢竟像只訂婚戒指。 「老土。」 「做人最老土,去跳樓吧。」 扭她不過,還是逐間珠寶店泡。 剛巧有兩位年輕太太,也在看石頭,人家看的,都如葡萄大小,我忍不住向表妹伸伸舌頭。 大鑽真可愛,至剛至美至堅,通體晶光燦爛,無一點瑕疵,這也許是世上唯一無瘡無疤的東西,可傳萬世。 難怪女人喜歡。 太太甲忽然說:「昨日你也在中華的派對裡,你有沒有看那個女人的項鏈?」 太太乙回答:「有,人人都看見了,能看不見嗎?」 「是真的還是假的?」 「當然是真的,你沒看到是誰帶她來?」 「但是那串東西比伊莉沙白二世那些還勁。」 「還不止一串呢,有人在上個月見過另一串。」 「這女的什麼來頭?」 「開頭還跟著一個姓陳的小商人,忽然就搭上童某,隨即有人在她身上大出血。」 我即時曉得他們在說誰,即刻留神。 「怎麼會這樣值得?」 「人夾人緣。」 真幽默。 「這麼說來,這位小姐真的發了財了。」 「怎麼,妒忌起來?」 兩位女士笑出來。 是怎麼樣的鑽石項鏈?有多大多長? 表妹終於聽從我的意見,買了一隻典型的訂婚戒。 她很快活,似只小鳥,啾啾啾說個不停。 在那個年紀,黑是黑,白是白,世上沒有一絲煩憂,藍天白雲,整個宇宙都同他們合作。 回到辦公室,把道說途聞綜合一下,得到一個結論。 傳說中的女人爬得太快,突然冒出頭來,使人震驚,無法停止談論她。 我的老闆,也是傳奇人物,傳奇到沒有人知道她真實年齡,猜都猜不到,真的要作一個推算,恐怕是四十五到五十五左右。 臉部整過形,異常光潔,沒有多餘的皮膚可供打摺,亦沒有虛腫的眼泡,所以不似真人。水遠修飾合時,身絨長年維持四十三公斤,看上去沒有真實感。 但她主持著間大公司,每月發薪水便百多萬。 每個成功的女人背後都有兩種男人:一種是比她更成功的男人,一直支撐她,另一種是懦怯無能的男人,逼得她拚了老命打仗。 真不知道老闆背後的男人真面目是何模樣,傳聞是極多的。 不過她的工作能力強勁如氫彈,每天一早八點半便坐在辦公室指揮大局,面孔紅是紅白是白,皮鞋手袋配搭得無瑕可擊,精神奕奕,從沒發覺她有宿醉未醒,或是情緒低落的現象,成功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 英雄莫論出身。 我們公司處理古董轉手。 老闆讓我處理的是法國二十年代狄可藝術之鐘錶類飾物。 本世紀二十年代的舊東西也能稱古董了,一次母親笑著說:她手頭上就有十來廿只打簧表,是外公傳給她的,豈不是也成為古董。 我算一算,「咦,媽媽,你今年六十歲……」 立刻見她沉下瞼,「誰六十歲?嘎?我二十七歲生你,你幾歲?加減乘除也不會,你越活越回去了,昨日朱伯母才讚我看上去宛如四十上下,你卻來觸我楣頭,我掌你的嘴。」 嘩,反應激烈。 書歸正傳。 過了數日,老闆忽然傳我。 她接見我這種小職員,態度仍然和藹可親。 先是稱讚我:「你那一組,倒是一直有盈利。」。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托賴,現在流行古董表,人手一隻,自然有盈利。」 她笑,「手錶其實沒有古董。」 「誰說不是呢,」我也笑,「人們戴腕表統共又有多少年歷史呢。」 「對了,我們目錄裡有一對二十年代卡地亞的水晶擺鐘,可是?」 「正是,成塊水晶雕出,小小機械收在一粒螺絲底下,巧奪天工,可惜送鍾不吉,故此三年來乏人問津。」 「呵?」 「前日陸小姐送一對花百姿復活蛋鍾上去,她嫌太瑣碎。」 「她?是位女士?」 「正牌大豪客,我正努力巴結她!希望她幫我們清倉。」老闆笑。 「她貴姓?」 「自稱陳太太,當然不會是真姓名。」 「為什麼不用姓名?」 「傻孩子,真正有派頭的人才不稀罕這些。」 「我即時送上去。」 「她會派人來取。」 為安全計,我們護衛員送來人上車。 陸小姐笑,「都買了重保,你也太仔細。」 我喃喃說:「那對鍾醜得要命。」 「喂!」陸小姐白我一眼。 「你想想,鍾上面還鑲鑽,幹麼?襯四條青金石及珊瑚柱子,光是顏色就吃不消,怪胎一樣,希望能夠脫手。坦白說,有錢人最不會花錢。」 「他們會打算,咱們就吃西北風了。」 「那位陳太太大概也是俗人吧。」 「不。」 「有什麼根據?」 「她並不俗,她只是愛一擲千金。」 我心一動,「她很年輕?」 「廿多歲。」 「雪白的皮膚?」 「你怎麼知道?」 「近日來彷彿靠她一人撐著出面。」我笑。 「這句話倒是不錯,股市地產皆低潮,暴發戶不多見了,眾富豪都致力含蓄。」 「你想她會不會買那對鍾?」我問。 「毫無疑問,也許她還會叫我們找配對的茶几及大餐檯子。」 真誇張。 「真的,我們今年的花紅就靠她了。」 「陳太太」真的買下了座鐘。 有人以高價買下了她,她又出高價買下許多東西,故此社會繁榮起來。 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她是否漂亮?」 「見人見智,很難說。」 「怎麼會?」 「在那麼多排場派頭掩映下,誰敢說她沒有婆色。」 「你忠實的意見呢?」 「我的意見不值一訕。」 他們都不肯說老實話。 「你自己去看她好了,她不是不肯見人的。」 我搖頭。 傳說是傳說,我情願憑自己的想像力測度她的容貌與行為舉止,我得到的資料已經足夠了。 如果在偶然的場合找到她,我不介意,但特地慕名找上門去……未免小題大做。 之後她也靜寂下來。 大概是要買的東西都買齊了。 那一日我們這夥人,包括莉莉、瓊瓊、彼得、威廉與積琪,搞了個聚餐會,到淺水灣去大快朵頤,車子經過一座白色的洋房,莉莉叫我們看。 只見花園裡種滿奇花異卉,泳池水波掩映,有幾隻名種犬在踱步,房子一進一進,不知有多深。 莉莉說:「單是防盜系統,就搞了幾十萬。」 威廉感慨說:「真難以相信,我們曾是同事,她辦事頗用心,很準時,每日帶一個盒子,裡面裝著水果或是三文治,相當愛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