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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子蓉一時沒有領會,「黃小姐,什麼事?」 「貴報社交版前天刊登我的結婚照片。」 「呵是,」子蓉想起來,「不知黃小姐可滿意?」 「比我所有的照片都好。」 「我可以把成片送你一套。」 「真的嗎,謝謝你。」 這位千金小姐甚有禮貌,懂得親自撥電話過來,太多人只會叫秘書吩咐人家做這個做那個。 「過兩日你可以派人來取。」 子蓉沒想到她親自上來。 子蓉順帶招待她參觀報館。 她讚不絕口:「真沒想到設備如此先進。」 「可惜科技不能幫助報紙質素,還是人才最要緊。」 於蓉送她出門。 黃綺雲忽然問了一句話:「為什麼婚後的他對我不再慇勤?」 子蓉一怔,「我想,婚姻在乎默契,不應太過重視細節,互相愛護支持才重要,往後還有幾十年要過。」 黃綺雲笑了,給子蓉一隻信封。 「這是什麼?」 「你千萬別客氣。」 她已經上了司機接載的車子。 信封內是一張千元美金鈔票。 子蓉忽然想起有一隻紅包未拆,一看,又是大鈔。 子蓉略覺不安,這不大好吧,外快如此多。 可是,她也不致於老實得向任何人招供。 下午,又有一宗婚禮,據說,新郎與新娘在電腦國際網絡上認識,等於從前的筆友。 他們在結婚當日總是狀態最佳的一天,幾乎每一對新人都即才女貌。 新娘已不再羞人答答,子蓉見過有人親自指揮親友站好拍照,聲震屋瓦,惹人訕笑。 子蓉採訪幾句,忽然看見一位老太太走過來,手中也拿著紅包,她嚇得調頭便跑。 老太太扯住她襯衫,「照片請放大一點。」 她唯唯諾諾。 「晚上來喝喜酒。」 子善終於脫身。 還好,這次紅包只有一百大元。 子蓉徵得編輯同意,社交版上添了一欄,叫做鑽婚紀念,歡迎結縭超過三十年的夫婦提供當年及今日的合照。 編輯笑,「這樣溫馨,不知有無讀者。」 子蓉大惑不解,「為什麼把讀者視作一群亢奮暴戾滅絕人性嗜黃又冷血的人?」 編輯一愣。 「對讀者也不公平。」 出乎意料之外,照片來源不絕,原來城市離婚夫婦雖多,金婚紀念的男女也不少。 「著,這位老太當年容貌多麼秀麗。」 「在老先生眼中,她美貌」如當年吧。」 肯定。 結婚十年以上,才漸入佳境。 子蓉並不反對離婚,若果認真無法相處,還是分開的好,不過,老掉了牙的話一句:結合之前,雙眼宜睜老大,把對方真實面目看清楚。 因為職業緣故,子蓉幾乎沒成為婚姻評論專家。 春天是結婚旺季,週末守在紀念花園,有時可看到六七對新人。 子蓉忍不住想:都相愛嗎,都可以白頭偕老嗎。 然後,她在報上看到一則小消息。 黃請雲周建中宣佈分居。 子蓉嚇一大跳。 查查日子,才過了一季多一點。 那樣盛大昂貴轟動的婚禮,子蓉感慨,就此報銷,未兔殘忍。 編輯也著到了。 「子蓉,去採訪一下。」 「我只負責結婚,不管離婚。」 編輯啼笑皆非,「這是你練習做特寫的好機會。」 子蓉考慮了整個下午,撥電話約黃綺雲談話。 黃綺雲很爽快的答允。 這出乎子蓉意料之外,是什麼令她願意把私事招供出來? 黃綺雲消瘦了,弱質纖纖,卻不減秀麗,她在家中接受訪問。 「談話方便些。」她說。 子蓉提醒她:「現在你說的話,全部有可能出現在報章副刊上。」 「我知道。」 多麼矛盾,怕閒人聽見,卻不怕公眾看到。? 子蓉不得不開門見山:「可以談談婚姻之道嗎?」 黃綺雲垂下淚來,「我對婚姻失望。」 這次訪問,歷時三小時。 離開寬大優雅的黃府之際,子蓉有點累。 把這篇訪問整理出來並不容易,可是花足精神時間也不討好,到底訪問名媛比不上採訪政府要員,或是小說家音樂家重要。 子蓉有點氣餒。 回到小小公寓,她翻閱過往拍攝的結婚照片,忽然感慨萬千。 噫,不知幾對夫婦仍在一起生活。 突發奇想:喂,不如看他們離了婚沒有。 有些相片後邊注著姓名地址電話,因為當事人曾經要求寄回照片。 傍晚,回到報館,子蓉向編輯提意見。 編輯鼓勵:「好得很,做個對比,對年輕男女有警世作用。」 同事卻取笑:「子蓉快成為愛情專家了,這世界天災人禍,滿目瘡痍,她都看不到,專管人家離了婚沒有。」 子蓉不出聲。 編輯主持公道,「我們不妨照顧每一個層面的讀者。」 有人問:「黃綺雲女士為何離婚?」 子愛答:「她對婚姻有太多憧憬。」 「嗯,所以對現實失望。」 「你呢,子蓉,你對婚姻看法又如何?」 子蓉不知怎樣回答,她正想探討婚姻幽秘。 編輯勉勵她:「去做好這個特輯。」 於蓉盤算:訪問五位女士已夠了。 她著手處理。 第一個主角當然是黃綺雲。 接著,她找到了兩年半前在紀念花園註冊處舉行婚禮的李秀雯。 李秀雯當日穿粉紅色套裝,半跟鞋,她是事業女性,個性爽朗。 聯絡上了,她笑道:「新明日報的劉小姐?當然記得,你拍的照片還在我案上呢,做訪問?好呀,只怕我乏善足陳。」 聽到照片會上報,又略為興奮,她在廣告公司任職,不介意出這種鋒頭。 「婚姻生活?」李女士笑了。 看得出還覺得滿意。 她很坦白:「我是個孤女,這是我唯一的家,我很重視珍惜家庭生活,故盡力盡心,當然,我不會委曲求全,真的過不下去,也有能力照顧自己。」 說得很好。 「丈夫待我不錯,很支持我。」 「生活中有煩惱嗎?」 「怎麼沒有,想要個孩子,但是不願交給保姆帶。叫我留在家中,做全職主婦又不是我那杯茶。」 子蓉頷首。 「總括來說,相當享受家庭生活。」 「開銷由兩人平均分擔嗎?」 可愛的李秀雯笑答:「我不喜做伸手牌。」 「祝你們白頭偕老。」 活潑的她說:「已經有白髮了。」 子蓉受她感染,對婚姻多了一絲希望。 而女方經濟與精神獨立,是否有利婚姻?這是大學社會系的一個論文題材呢。 第三個請問對象就沒有這樣幸運。 呂合玲女士相當年輕,歇業在家,懷孕,環境較差。 子善輕輕問:「滿廿一歲沒有?」 她微笑,「快廿二歲了。」 「為什麼這樣早結婚?」 「渴望溫暖。」 「有否如願以償?」 對方苦笑。 子蓉安慰:「只要感情好,其餘一切可以解決。」 「可是這世界沒有錢難辦事。」 子蓉說:「年輕也是本錢。」 呂女士頷首,「我打算把孩子交外婆,再找工作做。」 「有無覺得倉促?」 她低下頭,「時間可以打回頭的話,我就不結婚。」 啊,她承認失敗。 子蓉側然。 「呂女士,這段訪問會在報上刊出。」 「我知道。」 「我幫你在照片面孔上打格子可好?」 呂女士笑了,「一定會認出來。」 子蓉告辭,立刻到辦館去叫人送水果及巧克力糖到呂女士家。 子蓉伏在報館寫字格前苦寫。 同事問:「有故事了嗎?」 「有一點。」 「子蓉,看不出你會暗中用工夫。」 子蓉一時不知這話是褒是貶,不方便回答,賠笑之餘,執筆疾書。 同事並沒有走開,「為愛情做文章,多麼取巧,不過,你寫的真是愛情嗎?抑或,現代婚姻輕率自私,早已不值一哂?」 子蓉只是說:「你的意見十分中肯。」 她不管別人怎麼說,她打算先交出頭三段訪問稿,以及前後對照的相片。 看了真叫人欷噓。 傍晚,接到電話。 「劉小姐,我是呂合玲,請到我家來一次。」 子蓉聽出她聲音中的悲傷與屈辱,「我十分鐘後即到你處。」 子蓉看到年輕的孕婦臉上全是瘀青,一隻眼睛腫如鴿蛋。 「唉呀,快通知警方。」 「他知道我接受話問,非常生氣。」 「你有無親友家可以暫避?」 傷者搖搖頭,「他再也不會回來。」 「我陪你到醫生處檢查。」 相熟的醫生檢查過後建議孕婦住院觀察。 呂女士坦言:「我沒有錢。」 子蓉說:「我有。」 當晚,呂合玲就小產了。 為故事平添一絲悲慘的意味。 編輯讀完訪問,忍不住問:「她打算怎麼樣?」 「與丈夫分手,白天可在親戚開的紡織廠工作,晚上到理工大學修讀課程。」 「呵重新做人。」 「正是,社會上這種再生人是很多的。」 「之後,就煉成金剛不壞之身了。」 希望她成功。 第四對夫婦令人鼓舞,兩人加一起足足一百六十多歲,共育有五名子女,廿二名孫兒,三個曾孫。 戚氏夫婦身體機能良好,相敬如賓。 子蓉精神為之一振,這是婚姻最好的一面。 問到老太太過去六十年有何煩惱,她答:「有,他鼻鼾聲不絕,真討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