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年輕的心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字體大小 |
背景顏色 |
|
|||||||||||
第8頁 亦舒 幸虧二姐不是其中一分子。 一個冬天,姐妹倆約在咖啡館閒談。 「你也搬出來吧。」 「那一個老人怎麼辦呢?」 二姐不語,過半晌,訝異地說:「你還穿著它?」 「穿看什麼?」 「這件舊燈芯絨棉衣呀,有沒有拿去乾洗過?」 「曬過才收起來。」 「天,會有異味,詠心,扔掉它。」 「為什麼?」 「我送一件新大衣給你,太寒酸了。」 「我們那一行不大計較外表。」 「是嗎,做記者可以亂邋遢的嗎?」 「我不捨得這件衣服。」 「母親不捨得,所以天天罵人找磋出氣,你也不捨得,所以穿著這件破衣不放,你有沒有聽過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詠心微笑不語。 過半晌才說:「我不想丟棄我的出身。」 二姐笑說:「代溝,我同你有代溝。」 姐妹倆都笑了。 「老三有無訊息?」 「要結婚了,婚後從妻,一起在英國某小鎮落籍,他未來岳父開餐館。」 「呵,不回來了。」 「回來幹什麼,這裡有什麼等著他?」 「有慈母,有他敬愛的兄弟姐妹。」 「我想他對這些沒有留戀。」 詠心歎口氣二做男子多好,海闊天空,任他飛翔。」 「你也可以呀,何苦坐老媽面前受她精神虐待。」 詠心不語。 這個形容詞用得好極了,精神虐待。 近日羅老太時常在詠心耳畔絮絮道:「我要土葬,要替我買一塊乾爽的永久墓地,我怕火葬,我怕火燒痛,聽到沒有,如果你將我土葬,我佑你七世,如不,我詛咒你七世。」 詠心忙著看報,唯唯諾諾。 羅老太把女兒拖到廚房,開著煤氣爐,把女兒的手往爐火上擱,「火燒,痛,嗯?」 詠心作不得聲。 自從父親去世,母親已經得病,一早便應當同她去看精神科醫生。 現在恐怕已經太遲。 再下去,要看醫生的是羅詠心。 男同事送詠心返家,母親總在門後悄悄等,在匙孔張望,暗地裡雙目綠油油,嚇得詠心的朋友忙問:「那是誰?」 一日,男同事陳少傑困惑地叫住詠心。 「羅詠心,令堂昨日打電話到我家,問我時常同你外出,是什麼意思,並且問我打算何日娶你為妻,我忙不迭向她解釋,我們只是同事,像手足比較多些。」 詠心呆住。 該到那她決定搬走。 像兄姐一樣,她忘了帶走棉衣。 要隔一日,考慮很久,詠心才回去取。 她無論如何不捨得它。 她把它穿在身上,當盔甲那樣,挺一挺胸,出外為生活奮鬥。 羅詠心並沒有墮落,她經過許多挫折與不如意,失望與失敗,終於站了起來。 她現在已經是一份暢銷婦女雜誌的總編輯。 呵,那件棉衣仍然陪著她。 她把它拿出去徹底乾洗過,夾裡磨破了,叫裁縫師傅換,那還不夠,她自有相熟的時裝設計師:「小鄧,當作幫忙,替我一模一樣做件新的」,戀戀不捨那件舊衣。 寒夜,披著它讀小說。 羅詠心漸漸成為城裡一個頗有名氣的人物。 家人忽然發覺她不是一個負累,頓時和顏悅色起來。 聚餐之際,大嫂說:「那麼多人,小妹長得最像母親。」 詠心淡然笑,「母親比我好福氣,兒孫滿堂,我連對象都沒有。」 「太能幹了,要求高。」 閱歷深了,經驗豐富,一眼看過去,就知道誰誰誰不但膚淺,簡直有點猥瑣,某某某雖然人品不錯,但不知活地,禿頭兼有個大肚脯,不可能同這些人有進一步發展。 「咦,小妹,我沒有看錯吧,你穿的可是父親遺下的那件棉衣?」 詠心笑,「這件是複製品,原裝已鄭重收藏。」 「小妹真怪。」 「這件棉衣是男裝的呵。」 「這好似是爸唯一的遺物。」 詠心緩緩道來:「爸其實還有其他東西留下來。」 「是什麼?」 「我們幾兄弟姐妹呀。」 「文縐縐說些什麼,我們是人不是東西,而且出生時是較弱的嬰兒,不知經過多少年努力與奮鬥,才到今日能夠吃口安樂茶飯,掙扎過程講起來嚇死人,簡直血淚交織。」 詠心微笑。 「父親在生會怎麼說?」 二姐先答:「你捫現在有收入了,每人每月拿多少多少出來。」 「不會吧。」 「他最現實,嗜搓麻將賭馬,家中唯一桌子是飯桌,誰敢在那裡做功課?一定被他大聲喝趕,他要霸著地盤研究馬經。」 詠心嗤一聲笑出來。 「每次問生字,都被他趕走,去去去!那麼淺的字都不懂,不會去查字典?」 大家沉默了。 沒有什麼好的回憶呢。 「老媽怎麼樣?」忽然有人問起。 大家的眼睛看著詠心,彷彿那純粹是詠、心的責任。 詠心很幽默地回答:「老了。」 眾兄姐十分滿意,聚會便散了。 那個週末,詠心回家,同母親說:「子女們都有安穩的生活,你應該開心才是。」 「可是你們不孝順。」羅老太堅持。 「多年來我們都照顧你的生活,怎麼還不孝順呢,依你清心直說,什麼才叫孝順?」 羅老太忽然抬起頭來,「你們的收入全歸我,然後由我每天發回十元廿元開銷給你們,那才叫孝順。」 詠心笑了,「是,我不孝,可是,做母親的為什麼要控制子女的收入呢?」 羅老太沒有回答。 詠心當天穿著那件棉衣,斜靠在椅子上,笑臉吟吟,信心十足,神采飛揚,沒有人,包括她母親在內,有能力影響她的心情。 她終於站起來了。 晚上,她與男朋友陳啟榮見面。 小陳問她:「一定要去嗎?」 詠心點點頭,「這是我的夙願。」 小陳頹然,「我有種感覺我會失去你。」 「是嗎,我是那樣的人嗎,恐怕是你不打算持續這段感情,先打退堂鼓吧。」 「詠心,你心思一天比一天刁滑。」 「最好過來一起念三年書。」 「我有家庭負擔,怎麼走得開。」 「誰不用負擔家庭。」 小陳摸一摸腦袋,「我對學生生涯不再感到興趣。」 「這才是真話。「 「再說,公司已快升我,這次機會一失,不知要等到幾時。」 詠心按住他的手笑,「而女朋友,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離別,對他們來說,有少許惆悵,卻絕不傷心,現代人的感情就是那麼瀟灑,一切出於個人選擇,不幸丟了舊人,前面還不知有多少新人,何用哀傷。 收拾行李,把公寓租給同事,忙得不亦樂乎。 二姐打趣她:「別去太久,走走好回來了,聖誕節是歸期?」 詠心但笑不語,她也不知道會不會半途而廢。 簡單的行李中不忘那件棉衣。 二姐驚呼,「看樣子你還打算傳給子孫呢。」 「為什麼不?」 「我想下一代的年輕人會比較歡迎現款。」 詠心終於收拾心情,出門到加拿大。 那邊自有來接飛機的友好,安排她入住酒店式公寓,不知多妥貼。 詠心感慨,是你的總是你的,命中有時終需有,當年十七八歲,即使大哥願意贊助學費,住宿食用也無著落,何況,求人不如求已,如今全靠自己,不用一輩子背著個恩人,反而輕鬆。 早十年來,不見得會珍惜進修機會。 此刻,詠心往往留在圖書館直到天黑,不過在秋季,多倫多下午四時多就天黑了。 聖誕新年過了,農曆年都快要來臨,詠心仍沒有回去的意思。 她又不敢對親友說不想家,怕捱罵,其實離了辛勞繁忙的工作崗位,又不用在人事上爾虞我詐,詠心如放下勞苦重擔。 她一向隱隱作痛的胃也好似痊癒,週末與移民彼邦的友人四出找消遣。 一個經濟有能力的獨身女性往往是社會上最受歡迎的人物,何況她有身份有地位,詠心好不享受。 小陳的信與電傳時疏時密,她亦不予計較,她正托移民律師辦居留。 一切按步就班,照計劃進行,詠心終於有能力安排自己的前途。 這是一項成就,也是一項享受,她身心舒泰,形諸於色,不愉快的童年已丟在腦後。 某個週末,朋友說:「給你介紹一個朋友」,詠心於是認識了吳志健,一個見習醫生。 吳與她握手的時候說:「我見過你,你是那個穿棉衣的女子。」 詠心沒想到她那件舊棉衣那麼出名。 「聽說棉衣是你父親留給你的?」 「可以那樣說。」 眾人都不要,才輪到她。 「很適合你穿。」 「謝謝你。」 吳說:「父母的遺志,由下一代承任,我們的智慧與能力都遺傳自先祖,我也非常懷念上一代。」 詠心微笑,說得太好了,小吳無疑有個美滿幸福的家庭,詠心不打算招供什麼,畢竟,世上充滿難以形容的悲劇,父親早逝,母親專橫,根本不算得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