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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下午,嘉言正與丈夫通電話,她父親來了。

  「兩姐妹,吵什麼。」

  「她還在堅持林志文是她的男朋友。」

  「這些年來,你生活比她好,她看著不舒服。」

  「爸,我也很辛苦,生下孩子,出了醫院,立刻到店裡幫忙,到今天身子都還沒調理好。」

  「可是你倒底有個家。」

  「爸,事在人為。」

  「這些年來,嘉行都沒有對象。」

  嘉言、心」動,父親想說什麼?

  「在家,她天天發脾氣,我同你媽都受不了,嘉言,不如你把她接走,到外埠散散心,碰碰機會,也許有出息。」

  嘉言不置信,「你們要還走她?」

  老父搓著手,「在家要耽擱到幾時去呢?」

  嘉言不由得心酸,多麼現實,連父母都嫌她。

  「爭氣靠自己,你看嘉行,既不肯好好熬長工作,又不肯升學,三日兩頭髮牢騷,我們不得不叫她搬出去。」

  嘉言嚇一跳,「已經叫她走了?」

  「是,上個月同她說過。」

  「她怎麼反應?」

  「開頭是冷笑著滿嘴說好,後來去打聽了租金米價,這才吃癟了,不作聲。」

  「爸,她會照顧你們。」

  「我們照顧她已經到了極限才真,兩老不吃還得煮給她吃,吃了還嫌,不知多煩。」

  嘉言慨歎這個妹妹太不會做人。

  「你替她想想辦法吧。」

  彼此這樣嫌膩,住在一起也不是辦法。

  「爸,我能力也有限。」

  「同林志文談談。」

  「爸,他也還有父母弟妹要照顧。」

  「對,你這次回來,總得放下一筆款子,你母親遲早會出問題。」

  「可是昨天的支票──」

  「那是付醫藥的,你別弄錯。」

  「我一時沒有那麼多。」

  「到什麼地方去預支一點。」

  嘉言啼笑皆非,「爸,你自己的節蓄怎麼不動用呢。」

  「咄,錢越用越少你懂不懂?」

  嘉青口已不想說她的錢也會越用越少,一逕把老父送出門去。

  嘉書*這才鬆口氣,且不理瑣事,泡了一個熱水浴,去附近逛了逛商場。

  時髦衣飾的價格叫她咋舌,怎麼買得下手!只得苦中作樂,飽飽眼福算數。

  盤算了一整天,她仍然拿不定主意,只得與丈夫商量。

  林志文精明果斷,馬上勸道:「你同他們一向合不來,千里迢迢,把他們搬了來溫哥華吵架,不太破費一點了嗎?」

  嘉言不出聲。

  「叫你一拖三,也實在辛苦些。」他不贊成。

  嘉言忽然問:「當年,你有無對嘉行有過任何表示?」

  「我已說過千次,替她補習,是為著接近你,你們雖是親生姐妹,可是性格脾氣能力完全兩樣,太太,我不致於那樣糊塗,別再問了好不好,還有,你那邊若恢復正常的話,請速速打道回府,這邊更十分需要你。」說到最後已經十分不耐煩。

  嘉言在第二天替母親辦出院手續。

  王太太問:「你得回去了吧?」戀戀不捨的樣子。

  嘉言點點頭。

  「那邊是你的家,志文與孩子等著你,那麼,快快回去吧。」

  嘉言微微一笑,「媽,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你記得嗎?」

  果然不出她所料,母親支吾了,她並不真正關心她,嘉言苦笑,與妹妹言和吧,姐妹其實同一命運。

  「你看我,病了一場,什麼都想不起來。」王太太一味推擔。

  回家一看,只見嘉行已把行李收拾好,可憐,只得小小兩隻箱子。

  「你搬到何處去?」

  「朋友家。」嘉行蒼白地答。

  嘉言替她挽起行李,「到我酒店房間去休息吧。」

  「什麼?」

  在該剎那嘉言忽然知道她這個姐姐該怎麼做,「立刻替你去打旅遊證件,同一班飛機到溫哥華去觀光。」

  嘉行呆住了。

  兩老如釋重負,吁出一口氣,相視而笑。

  「走呀,」嘉言催她,「還站著幹什麼?」

  嘉行面孔一陣青一陣白。

  「已經沒有路了,」輪到嘉言揶揄妹妹,「別再耍性格了,識實務者為俊傑。」

  王太太連忙加一句:「嘉行,先跟姐姐到酒店,親姐妹,凡事好商量,你煩她,總比煩外頭人好,朋友,什麼朋友,世上只懂錦上添花。」

  嘉言叮囑父母:「好好休息,切勿托大。」

  她帶著嘉行走了。

  嘉行跟在姐姐身後,一言不發。

  嘉言說:「你也別多心,兩老自顧不暇,不想有旁人在身邊,他們對你,同對我,都是─樣心腸,你不聽見我問?連外孫叫什麼名字都不關心,不過是叫我回來付帳罷了,千萬別以為他們偏心我。」

  嘉行不響。

  「來,把行李放下,找個熟人,替你辦公司擔保,還有,稅單有否帶在身邊?」

  嘉行不由得佩服嘉言的辦事能力,三言兩語,三兩下手勢,已經把資料搜齊,一起到加拿大公署去。

  憑著來回飛機票,嘉行她總算拿到三星期的旅遊簽證。

  嘉言鬆口氣。

  兩姐妹在房裡商量大事。

  「入了境馬上找學校辦學生證件,你就可以留下來了。」

  嘉行喝一口啤酒,到這個時候才說:「我並無節蓄。」

  「我知道,我負責你第一年學費住宿,第二年看你自己的了。」

  「我行嗎?」

  「咄,多少大陸學生都行,你自小在英語城市長大,如果說不行,你只是懶。」

  「可是第一年的費用也不少,你負擔我──」

  「沒關係,一頭家千萬種開銷,唯一可省的只得主婦的行頭首飾,我會克己。」

  嘉行已無話可說:「謝謝你。」

  「且慢謝。」

  「將來我會還你。」

  「不是這個問題,溫哥華兩間大學不易考,我想你去較偏僻的地方唸書。」

  嘉行明白,姐姐不想她在跟前。

  蓋一言歎口氣,「很可惜我倆並不親蜜。」

  「那你為什麼幫我?」

  「道義上問題,又不是做不到,」嘉言說:「我一早已有此心,只不過初抵彼邦,千頭萬緒,自己都一團糟,現在總算上了軌道,理應照顧親戚。」

  她舉杯喝盡了啤酒。

  「嘉行,到樓下去剪個發,添幾件有用的衣服,同朋友說個再見,這一去,一兩年未必回來。」

  「是。」

  「還有,拜託拜託,千萬別再提林志文是你的男朋友。」嘉言語氣十分厭惡。

  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嘉行只是不出聲。

  嘉言趁妹妹出去辦事,與林志文通了電話。

  她丈夫沉默半晌,才說:「你的確知道你在做什麼?」

  「嘉行已走投無路,我不能見死不救,東岸有些小省份願意接受成績較差的學生。」

  「是你的妹妹,你肯背她,我無異議。」

  「頭一個禮拜,她會住我們家。」

  「我早出晚歸,不是問題。」

  「我們明日上飛機。」

  「我不來接了。」

  「寶寶好嗎?」

  「同這一個保母相處不錯。」

  「你雇了保母?」

  「金太太介紹的人,我這邊臨時來了個客人需要應酬……回來再說吧。」

  就這樣,嘉言帶著嘉行上路。

  在飛機上,她做了夢,夢見自己去小店洗頭,惹上頭虱,煩得不可開交。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嘉言也知道這次是她自尋煩惱。

  順利出了飛機場,嘉言伸手召計程車,嘉行意外問:「他不來接你?」

  「你做夢呢,」嘉言冷笑一聲:「你真以為我在享福?你實地觀察過都會替我辛酸,每天廿四小時不停地做,晚上連腳趾都酸痛。」

  嘉行不語。

  在接著的三天內,她發覺老姐並無言過其實。

  家裡工夫做不完,林志文又把帳簿帶回家來叫她核數,往往做到半夜,剛想休息,孩子嘩一聲醒了,又得哄撮半日,連好好吃頓飯時間也無。

  嘉言苦笑,「爸媽見了我,可從來不問我辛不辛苦,他們只要我簽支票。」

  「年紀大了,管不了那麼多。」輪到妹妹安慰她。

  「我也一直納罕,他又沒有事業叫孩子承繼。為何重男輕女。」

  「不要說他了,來填入學申請表吧。」

  「嘉言,這次……無論如何,我是感激你的。」

  「得了。」

  一個下雨天下午,嘉言帶了孩子去打防疫針,嘉行已在收拾行李前往諾弗史各西亞升學,不科林志又回家來取文件,碰上了。

  幸虧家中有兩名清潔工人在吸塵抹窗,嘉行才不致尷尬。

  「動身了。」這算是林志文簡單的問候。

  嘉行不回答。

  林志又忍不住說:「這些年來,你為何在姐姐面前不住說我曾是你男朋友?」

  「你否認?」

  「當然否認,事過情遷,提老事有什麼好處?」

  「你我均知那是事實。」

  「別忘記當年是你見異思遷,錯過機會。」

  「我太笨了。」

  林志文說:「你還年輕,不怕找不到更好的人,振作些,前途把握在自己手中。」

  「你同姐姐都是好人。」

  「自己人,說這種話幹什麼。」

  嘉行默默無言。

  「錢夠用嗎?」

  「姐姐已給我。」

  兩人沉默半晌,淨聽見雨點落在天窗上啪啪聲。

  林志文問嘉行,「你猜嘉言可知道我倆往事?」

  「她比我聰明一百倍,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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