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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沒有沒有。」麗紛否認。 「婚前患得患失也並不稀奇,倒底是完全簇新的生活方式,需要努力適應。」 「噯,之所以現代人很少結婚結得歡天喜地也是這個道理。」 有人發牢騷,「所有負擔照舊,還要多個人服侍。」 「別嚇唬這位準新娘。」 麗紛怔怔的。 她一直以為她瞭解永昌,兩人可以兩位一體地過活。 太高估自己了。 她倒底知道他多少? 在某種壓力底下,永昌原來會變得如此不近人情。 她對他的愛,又經不經得起試煉?她打算為他犧牲多少? 一千個問題一齊湧上心頭,使麗紛食而不知其味。 「麗紛,你怎麼了,不大投入似的。」 麗紛連忙抖擻精神,把一干女友敷衍過去。 回到家中,疲倦不堪,淋了浴,躺在床上繼續思索剛才的問題。 她願意為永昌承擔什麼?難保永昌不再問同樣的問題。所以他不肯把秘密透露出來,他怕她知道後會離開他。 天,這是一件什麼樣的大事? 麗紛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電話鈴響了。 是永昌。 「我剛才找你。」 「我出去與女友聚會,有要緊事嗎?」 永昌歎一日氣,「麗紛,我們提早結婚如何?」 「你考慮清楚了?」 「我不能失去你。」 「沒有人說你會失去我。」 「這樣下去我會的。」 麗紛啼笑皆非,「永昌,倒底發生什麼事,何必親手造成不可冰釋的誤會?」 「我已同母親商量過,這件事,一定要告訴你。」 麗紛心頭一鬆,「我曉得了,你已有一個五歲大的孩子。」 「不要開玩笑,你應該知道我內心痛苦到極點。」 「倒底是什麼大事?這個疑團悶在我心中已有多月。」 「我馬上來。」他掛上電話。 麗紛慶幸母親打牌去了,不到深夜不會回來,他們有的是詳談時間。 她換上舒服簡單的衣服,備下茶點糖果。 永昌過廿分鐘就到了,一進門,麗紛發覺他于思滿臉,精神萎靡。 「永昌你看你。」她怪心痛的說。 朱永昌深深歎一口氣,「過來,說,說你愛我。」他伸手拉她。 「是,」麗紛由衷的說:「我關心你,我愛你。」 「麗紛,我不應該試煉你。」 「來,我不怕,放馬過來。」麗紛佻皮的說。 「麗紛,你聽過這個故事便笑不出來了。」 麗紛沉默,「你可要喝杯茶?」 「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比較適合。」 「這麼壞?」 「你且坐下。」 麗紛把酒遞給他之後,輕輕坐下。 「麗紛,家父並沒有故世。」 麗紛驀然抬起頭來,她從來沒有見過朱伯父,他在何方?太奇怪了。 永昌說完這句話之後,沒有勇氣再說下去,用雙手掩著臉,喉嚨發出呻吟的聲音來。 麗紛倒反而放心了,事情原來與永昌本人無關。 「而且我不是獨子,我還有一個哥哥。」 麗紛忍不住問:「他們在什麼地方,是不是打算來參加婚禮?」 永昌不作聲。 麗紛問:「是否他一早離家出走,抑或已與伯母離異?」 永昌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額角的青筋湧現,「不不,麗紛,不止這麼簡單。」 「你慢慢說,別心急。」 「麗紛,我沒有辦法說,」永昌站起來,「請原諒我,我稍遲再來,請多給我一次機會。」 「永昌!」 他一聲不響開門出去,麗紛本來想追,但隨即覺得他需要時間把整件事想清楚。 他已經走了第一步。 他已經說了一半。 永昌的煩惱與他父兄有關。 這還是永昌第一次提到他的父親及兄長,從前,他只對麗紛說,他的父親已經去世。 他的父親究竟什麼身份,在什麼地方?為何引起永昌這麼大的困惑? 麗紛一直在家裡等,好一個寂寞的下午,這個時候,她又巴不得母親快些打完牌早點回來。 正在無聊,門鈴震天價響起,麗紛放下茶杯去開門,是永昌,他輕聲說:「我現在就告訴你。」 麗紛讓他進來坐下,永昌取出一隻黃紙信封,遞給她,疲倦的說:「你看吧,一看就明白。」 麗紛打開信封,取出一份發黃的舊報紙,日期在五年前的九月,頭條:「藏毒案被告父子朱子長及朱永盛分別判六年及五年徒刑」。 麗紛的雙手劇抖起來。 朱子長及朱永盛,這兩個人是誰?她猛地抬起頭來。 只聽得永昌用很平靜的聲音說:「我父親及大哥。」 麗紛呆住,她完全明白了。 「他們在獄中服刑,大哥下個月出來,我不得不對你坦白,麗紛,抱歉瞞你這麼久。」 太不公平了,麗紛握著拳頭,「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 「我怎麼說?難道認識你第一天就叫:我父親是毒販我大哥是從犯?」 「朱永昌,這之後有的是時間,你心知肚明。」 「我怕你離開我。」 「這一切明顯地與你無關。」 「有,有關係,有血統關係,一個是我生父,另一個是我胞兄,你將會是我父的媳婦,我兄的弟婦,你受得了嗎?麗紛,我們的孩子也脫不了關係,有一個犯罪的祖父。」 麗紛怔怔的看著永昌。 「所以一直瞞著你。」 「叫你為他們的過失蒙上恥辱,太不公平。」 永昌說:「麗紛,我明白你的心倩,現在,我要說的都已說完,輪到你受罪了,你在這件事中,更加無辜。」 麗紛心神已亂,她該怎麼辦? 永昌卻恢復了以往的溫柔,「麗紛,你要抉擇,這個心理擔子不輕。」 麗紛說:「你應該早些告訴我,此刻我倆已經宣佈了婚訊,牽涉到家人的面子問題。」 永昌悲哀的說:「我是那麼怕失去你,曾經想瞞你倒底,又多次到獄中與他們商議,叫他們永遠不要跟我聯絡,父親已經答應,大哥不肯,他定要回來照顧母親。」 麗紛不響。 「然後我接受了命運安排,母親叫我對你言明。」 麗紛呆呆的想,她為什麼不似電影或小說中那些偉大的女角,撲上去抱住男伴,為他犧牲一切? 她倒並不在乎別人說什麼。 看樣子這個家庭的成員十分相愛,最大困難是日後與他們相處的問題。 只聽得永昌說:「不管他們在社會上犯了什麼錯,我父親是個好父親,我大哥是好兄弟。」 她可以與他們和睦相處嗎?她不怕他們染污永昌? 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一旦嫁入這樣複雜的家庭,必然煩惱無窮,她應付得了? 與其日後在不愉快的情況下分手,不如此刻早早抽身。 「麗紛,麗紛。」永昌叫她。 「我十分疲倦,想早些休息。」 永昌再次告辭,低著頭,無奈而悲傷。 麗紛倒在床上,閉上眼睛,忍受著強烈頭痛。 她忽然好像已經與永昌私奔到遠方沒有人認得的地方,已經結了婚,遇著愉快的生活。 沒到一會兒,朱氏父子找上門來,一定要強自入屋,麗紛兩手推著大門,不讓他倆進來,奈何力氣不敵,被推倒在地,一抬頭,看到兩張猙獰的面孔。 麗紛自床上躍起,驚叫,一身冷汗。 她母親進來問:「幹什麼,做噩夢?」 原來已經睡著。 麗紛用手搓搓瞼,沮喪地歎口氣。 這原來不是她的惡夢。 永昌管永昌,她管她,她又不是朱家的人,脫離永昌,就可以脫離這一切。 永昌說得對,現在輪到她受折磨了。 她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嗎,知道了又如何? 一天下班時分,傳達處通知她,有人來找,麗紛走到門口,發覺是永昌的母親。 「朱伯母。」她延她進辦公室坐下,關上門。 「麗紛,你憔悴了。」那溫柔的婦人說。 朱伯母才是至大的受害者,麗紛慚愧地低下頭,在這件事裡,她表現得太差。 「麗紛,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 「我不敢勉強什麼,但希望你仍然把永昌當作一個朋友。」 「我們一直還有聯絡。」 「曾經一度,我們奢望你會成為朱家媳婦。」 麗紛苦笑。 「我大兒子永盛已經回家了,我們打算替他……洗塵。麗紛,你要不要見見他?」 麗紛僵在那裡。 「他已經受到懲罰,麗紛,你會發覺他跟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 這可憐的母親。 「最近我一直很忙。」麗紛硬起心腸說。 朱伯母默默頭,她忽然之間疲態畢露,「是的,我明白,你是一個能幹的女孩子。」 她站起來告辭。 麗紛把她送到門口,朱伯母哭了。 麗紛也落下淚來。 麗紛已經用行動表示了心意。 下班後,麗紛沒有回家,節目一連串下去,喝過下午茶之後跟大隊去看電影,人人為那出鬧劇笑得人仰馬翻。喘不過氣來,麗紛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她情緒十分低落,但仍然同他們一起吃飯。 熬到深夜才歸家,一反常態,從前她最怕熱鬧。 母親在等她門,「永昌找過你。」 麗紛只點點頭。 「你們倆有什麼不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