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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她低呼,「你不在了,你已離開了這面鏡子。」

  她現在只照到她自己。

  玉欽頹然,坐下片刻,忽然靈光一現,明白了。

  鏡中人已經進入她體內,洪玉欽與她原有的智慧,終於二合為一,她想通了。

  玉欽跳起來,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筆友

  華南女校是本市數一數二的好學校,它的學生不但功課優秀,長得也漂亮,傳說有電影導演閒時等女生放學,挑選下一套片子的女主角,這也許不是真的,但一群年齡身段相仿的少女笑笑講講地走過,確是美麗風景。

  陳淇淇卻不是她們其中一員。

  她從來不是一個顯眼的孩子,個子比較小,皮膚比較黃,十七歲多了,看上去還似初中生,頭髮剪一個很普通的式樣,文靜謙和,噫,在今時今日,這種品格未必算是美德呢。

  淇淇同班同學出色的多的是,她們組成一黨,連群結隊的看戲打球跳舞,都發育得十分完美,眼睛頭髮皮膚都似會發出眩青春光芒,最漂亮的那幾個叫呂學儀、華淑君、陳哲芳與黎昌意。

  她們完全不把淇淇放在眼內。

  或者應該說,故意不把淇淇放在眼內。

  每個學期總舉行無數測驗、段考、大考,到了這種關頭,誰也不能不注意陳淇淇,她除了第一,沒有拿過其他名次。

  各科老師叫到她的名字,都似自心底笑出來,聲音變得好溫柔好溫柔:「陳淇淇,各位同學請參閱陳淇淇的卷子。」

  呂學儀最生氣。

  「也沒有其他事情好做,當然一門心思做功課,有什麼稀奇,就會拍老師馬屁。」

  華淑君也不好相與,「學校好像是她開的似,就差沒把她的照片印在校徽上。」

  大家咕咕地笑。

  也許,社會上的明爭暗鬥、互相傾軋,就是從這麼早期開始的。

  陳哲芳說:「真想教訓教訓她。」

  「總有辦法的。」黎昌意很贊成。

  比較起來,淇淇十分孤立。

  其餘的同學為免得罪這一黨,除出借筆記之外,也不大與淇淇來往。

  淇淇似不介意,每日默默來上學,默默留在圖書館內做功課,又默默離去。

  她整潔、聰敏、樂於助人,老師們不明白為什麼陳淇淇人緣欠佳。

  教師甲感慨的說:「這與人緣有什麼關係,她擁有的其他人沒有,當然引起嫉妒。」

  教師乙問:「其他人為什麼不學她那樣痛下苦功?」

  「問得好,」教師丙笑道:「他們做不到,是以更加妒忌。」

  惡性循環,到了畢業班,淇淇幾乎連個說話的同學都沒有了。

  但功課那麼緊那麼擠,說不說話,都無關宏旨。

  呂學儀她們那堆人約好在一起溫習,讀得累了,突發奇想。

  她說:「能使陳淇淇拿紅字就好了。」

  華淑君說:「不可能的事想它作甚,第三次大戰爆發,大西洋乾枯,還沒輪到她不及格。」

  「有辦法的。」

  「小姐,」黎昌意勸說:「先溫好功課再說吧。」

  「使她的注意力轉移不就行了?」

  「這六年同學下來,你也該瞭解陳淇淇的意旨力不是普通人的意旨力。」

  「她沒有男朋友。」陳哲芳忽然放下書本。

  「這不是新聞了,陳淇淇也許還未曾與父兄以外的成年異性說過話。」

  呂學儀說:「讓我們替她找一個男朋友。」

  「你在說什麼?」

  「只有一名十全十美的男生可以令陳淇淇的注意力轉移。」

  陳哲芳的興趣來了,「什麼叫十全十美?」

  「家底好、學識好、相貌品格一流,有品味,手段大方,具幽默感,懂得玩,開一手好車。」呂學儀一口氣宣讀出來。

  其他三個女孩子嘩地一聲,「他在哪裡,為什麼要介紹給陳淇淇,介紹給我豈非更好!」

  呂學儀說:「別傻了,哪裡有這樣的真人。」

  「什麼?」

  華淑君叫起來,「我明白了。」?

  呂學儀說,「你來解釋。」

  「我們假設有這個人,而這個人又對陳淇淇有意思,使她心猿意馬,疏忽功課。」

  陳哲芳搶白,「由你來扮演這位小生?」

  「不,他是一位筆友。」

  黎昌意呵一聲:「我也明白了。」

  陳哲芳沉默一會兒,「作弄陳淇淇?」

  「當然,由我們創造一個人物,然後寫信給陳淇淇,等她的回信,再去信,再等她回信……多好玩。」

  黎昌意猶疑,「這──可以嗎?」

  「為什麼不可以?信寄到她家去,她不愛就拉倒。」

  「她不會不回的。」

  「你怎麼知道?」

  呂學儀說:「陳淇淇寂寞透頂。」

  她們說得對。

  淇淇的確有一顆寂寥少女心。

  一個人總有空下來的時候,淇淇害怕這些空檔,因為她沒有其他的事好做,於是將功課讀了又讀,背完又背,直至一日,她去開信箱,收到一封信。

  象牙白毛邊大信封,姓名地址用鋼筆書寫,墨水是一般人罕見的紫藍。

  她拆開來,信這樣寫:「淇淇,你不認識我,但是我們卻幾乎天天見面,大學堂的建築系校舍就在華英女校隔壁,不要奇怪最終有一天我會鼓起勇氣過來與你打招呼。我的名字叫林欽濃,下次,我再告訴你關於我的事情。」信末附著地址。

  淇淇呆住。

  對於應付這樣事宜她一點經驗都沒有。

  信寫得那麼好,字跡那麼漂亮磊落,她決定把信收藏好。

  過兩日,她收到第二封信。

  「淇淇,願意先與我做個筆友嗎,我知道你喜歡靜,喜歡看書,喜歡苦味巧克力糖,以及紫色毋忘我花。」

  淇淇十分震驚。

  他倒底是誰?

  接著有人送了一盒巧克力與小小一束毋忘我上來。

  這是淇淇第一次收這種禮物,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但是內向的她仍然提不起回信的勇氣。

  「淇淇,我並不即時希冀得到你的來信,也許,我不應當擾亂你寧靜的生活,在適當的時候,你一定會寫一兩個字給我。」

  「淇淇,今日看見你給我意外的驚喜,沒想到一條普通緞帶會給你添增這麼多俏皮。」

  「淇淇……」呂學儀這樣寫:「今天教授稱讚我的功課,你一定會代我高興。」

  華淑君說:「我們都快成為情書專家了,陳淇淇那邊卻一點音訊也沒有。」

  呂學儀頂有把握,「快了。」

  陳哲芳笑,「呂學儀好似陳淇淇的知己。」

  黎昌意說:「敵人比知己更瞭解你。」

  華淑君問:「你不覺得此舉無聊?」

  「舉手投票,小數服從多數,覺得幼稚者請舉手。」

  四人中沒有人舉手。

  呂學儀說,「可見陳淇淇這個人犯眾怒。」

  淇淇在收到第七封信之後終於覆信。

  「欽濃同學,多謝厚意,我是一個很尋常的中學生,不值得你的欣賞,但願意與你做朋友,你是我的學長,我想,也許在功課上可以向你請教……」

  呂學儀把這封信舉得高高,大聲朗誦,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華淑君惋惜地說:「聰明的她居然相信有這個人。」

  陳哲芳說:「怎麼不相信,他喜歡藍色與白色,念建築系第三年,比她大四歲,他有一個哥哥,經已移民,他此刻與父母同住,畢業後將成為父親的合夥人,去年,他曾到地中海旅行…我們可以改行去寫劇本。」

  呂學儀讚道:「我們的集體創作還真不賴。」

  黎昌意說:「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就好了。

  「有四個才行,否則徒然害我們打破頭。」

  「來,讓我們繼續。」

  寫功課還真不見她們這樣勤力。

  淇淇卻真的與林欽濃這個人做了筆友。

  三個月後,她對他已經相當熟悉,幾達無話不說的地步,連呂學儀都詫異;原來陳淇淇內心這樣溫柔,她的信誠懇、自然、充滿感情。

  呂學儀說:「如果真有筆友,可能會被她感動。」

  華淑君困惑地問:「最終我們打算怎麼做?」

  「當著她的臉,拆穿這件事,把信丟回給她,打擊她。」

  陳哲芳說:「我們又不是真的恨她。」

  呂學儀說:「可是,她老令我們沒臉。」

  「她只不過不參加我們這一派而已。」

  呂學儀問:「要不要停止這個遊戲?」

  「已經走得這麼遠了。」

  她們沒有停止。

  說也奇怪,淇淇的腳步開始輕鬆,心情明快得多,以往少用裝飾品的她,此刻卻會選用顏色比較鮮明的圍巾或是絲帶。

  本來老師會禁止學生用這樣的東西,但這是陳淇淇呢,大家都破例維持緘默。

  淇淇最近的嘴角時常帶著一個微笑,為什麼?

  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離開圖書館的時候,淇淇會想:哎呀,林欽濃也許就在附近,他也許看得到她,所以背脊要挺一點,書包要拿得好一點,不可出現垮垮的樣子。

  生活中多了這一點調劑,她的臉色紅潤許多,姿態也活潑起來,功課益發生色。

  呂學儀呱呱叫,「不做假筆友了,勞民傷財,簡直似扮小丑娛樂陳淇淇,她的功課沒受影響,我們倒吃了虧。」

  華淑君也說:「我同意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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