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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越秀歎口氣坐下來,初來的時候,還是小丫頭,現在已經老大。

  但是花園仍然修葺得非常整潔美觀。

  越秀把臉湊到一束白色玫瑰前去深深聞了一下。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越秀靈機一觸,莫非這就是極樂世界。

  每個人心底的天堂都是一個小花園,但只有越秀可以隨意進出。

  她躺臥在青草地上,雙目看看藍天白雲,舒服得不得了,那麼累,越秀打個呵欠,伸個懶腰,閉上眼睛,決定打個盹兒。

  身畔流水淙淙,悅耳之至,她很快睡著。

  「秀秀,秀秀。」

  越秀不願起來,她不知多久沒有好好睡過,自從懷孕不適之後,就一直睡不好。

  她忍不住說:「走開走開。」

  「秀秀,醒醒,我是媽媽。」

  越秀忍不住笑,真沒想到夢中還有一個夢。

  於是她先由第一個夢醒來,「媽媽,你來了。」

  媽媽凝視她,「你瘦多了,支持得住嗎?」

  越秀且不回答:「媽媽,女兒永不回去了,女兒在這裡陪你如何?」

  「不可以,」媽媽焦急,「你的女兒又怎麼辦,她才是個幼嬰哪。」

  「我已經累得顧不到她了。」

  「胡說,你是媽媽,沒有力氣也得有力氣,你非站起來不可。」

  「媽媽,我實在累。」越秀哭。

  「做人就是那麼累,做人就是那麼辛酸,可是一定得做下去。」

  「媽媽當初何必生下我們。」

  「你也總有快樂的時刻。」媽媽撫摸她頭髮。

  越秀低下頭。

  「回去吧,越秀,你總有再見媽媽的時候,這個小花園不會離開你,媽媽也不會離開你。」

  越秀與媽媽緊緊擁抱。

  越秀耳畔聽見妹妹的呼聲:「姐姐,姐姐。」

  媽媽微笑,「妹妹叫你了。」

  越秀知道她快要自第二個夢裡醒來。

  依依不捨地離開母親。

  她睜開眼,聞到一股藥水味道,真沒想到自己置身醫院病房,腕上插滿管子。

  妹妹焦急地守在床邊,見到越秀醒了,反而怔怔地落下淚來。

  越秀軟弱地問:「我是怎麼進來的?」

  「你昏倒在辦公室裡,同事把你送來。」

  「嬰兒呢?」

  「在家,別怕,還沒到下班時候。」

  越秀懊惱地說:「出醜了。」

  「你也是逼不得已。」

  老式婦女往往挾病自重,老是告訴良人她頭暈身熱,表示矜貴,現代婦女卻最最怕生病,因肩膀上負擔不知多重,病了不能辦事,累己累人,一病,往往急得痛哭。

  「我沒有什麼事吧?」

  醫生剛剛進來,回答說:「過度疲勞,身體欠佳,精神緊張,王女士,這是都市人通病,調養一下會好的,並無大礙。」

  「我家有幼嬰,不能在醫院靜養。」

  「可否告假?」

  「不行,我的工作非常重要,我沒有丈夫。」

  醫生攤攤手,歎口氣,搔搔頭皮,姐妹倆被他這個動作惹得笑出來。

  妹妹說:「姐姐,你要當心身子,健康才是一切。」

  越秀不出聲。

  「我真怕你醒不過來。」

  越秀苦笑,「放心,我會回來。」

  「姐,你昏迷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一陣白光?」

  「去你的,我這樣辛苦,你還胡說八道。」

  越秀終於出院。

  什麼樣難熬的日子都會熬過去,八年抗戰在內。

  越秀十多歲時讀教科書,真不明白那樣苦的歲月怎麼過

  此刻她懂得了。

  她漸漸恢復健康,內心的疤結得還算理想,孩子已有一歲大。

  不但認得人的面孔,也認得人的身份,知道媽媽是將來替她繳付大學學費的人,保姆再周到,也不能代替媽媽。

  越秀有了做人母親的樂趣。

  早上,累到極點,爬不起來,倒床上,過一刻,還是起來了。

  到嬰兒房去看女兒,女兒一見她便張嘴笑。

  那一日,又熬下來了。

  越秀在等待曙光出現。

  有得等便是有盼望。

  越秀的心一向靜。

  在這個當兒,她辦妥移民,她升了職,她習慣了寂寞的生活。

  命運約略與乃母相同,但是她能力比母親強,不用捉襟見肘。

  同妹妹說起:「真不知道媽媽那時怎樣捱大我倆。」

  「不可思議。」

  「而且,我也並不覺得我們吃過什麼苦。」

  「是,媽媽從來不打我們。」

  「不過臭罵是少不了。」

  「聽多了也當耳邊風。」

  姐妹大笑起來。

  笑到眼淚落下來,越秀央求妹妹生個孩子來陪她的女兒。

  孩子的生父倒是不常常來。

  每次來都詫異前妻的成熟大方一日勝於一日。

  越秀時常沉默地看著他們父女倆玩耍談話,然後讓他們出去逛逛。

  她自己有什麼嗜好?

  逛小花園。

  每次都去去就回。

  不過她知道有一天,她去了會不再回來,就像她母親一樣。

  越秀並不害怕那一天。

  啟事

  中午。

  小郭偵探社。

  琦琦在吃三文治,為著保持辦公桌清潔,她在桌面鋪了一張報紙,邊吃邊讀新聞。

  小郭喝一口茶,問:「有什麼好新聞?」

  「新聞哪裡有好有不好,登在報上,一切已經發生,無話可說,只有接受。」

  琦琦的觸覺一向與她的年齡容貌不調協。

  小郭看她一眼不出聲。

  「有了,父子脫離關係啟事:本人與長子於刊報日起,脫離父子關係,今後該子所幹任何瓜葛事務,概與本人無涉,爰鄭重聲明。」

  小郭笑,「這就很嚴重了,他得罪下天,也得罪了父。」

  琦琦說:「表面看也許是。」

  「還有真相不成?」

  「有,可能是遮掩事實的一種手法。」

  小郭奇問:「事實如何?」

  「也許這是一個孝子,甘願把所有華洋糾葛包攬上身,做一個代罪羔羊,為整家人頂缸。」

  「你的意思是,這家人出了事?」

  琦琦笑,「本市這兩年風風雨雨,名門望族出紕漏的可真不少,今日李家,明日邱家,郭氏、林氏、蕭氏、統統接受調查,株連甚廣,法庭外頭停泊的豪華座駕車比任何時間為多。」

  小郭點點頭,「你的聯想力很豐富。」

  「謝謝讚美。」

  小郭有點感觸,「琦琦,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看事情,不能只看外表了?」

  「自從我們長大成人之後,」琦琦說:「如果只看外表,目光太過膚淺,會遭人愚弄談笑。」

  「琦琦,我是否一個快樂的人?」

  琦琦打量他,細細分析道:「照表面看,你無名又無利。人才相貌都很普通,又沒有一個溫暖的家庭——」

  小郭不服氣,「好,夠了,對不起我打擾你,我收回我的問題。」

  「聽我說下去好不好?」

  小郭拿張報紙遮住面孔。

  「表面上看,郭大偵探,你好似沒有什麼特別值得快樂的事情,但是,」琦琦加重語氣,「但是,我卻認為你會比很多人快樂。」

  小郭放下報紙。

  「第一,你有健康的身體;第二,你有穩定的收入;第三,你有許多好朋友。」

  小郭比較滿意,他甚至露出一絲笑容。

  「最重要的是你有一副好心腸,得饒人處永遠饒人,無論什麼心事,都不攏過夜,無隔宿之仇,性格爽朗豁達,而且並不熱衷名利,人到無求品自高,能不快樂嗎。」

  小郭鼓起掌來,「說得好極了。」

  琦琦笑,「所以,不能單看表面。」

  「真沒想到我是一個那麼可愛的人,值得慶祝,琦琦,我請你出去喝下午茶。」

  「那是什麼?」琦琦忽然欠一欠身。

  「什麼是什麼?」小郎低下頭檢查。

  「那段啟事。」琦琦指著報紙。

  小郭拾起報紙,「今天讀報讀出味道來了。」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琦琦攤平了報紙,看著,一段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廣告,她讀出來:「徵求司機,駕駛賓利房車及費拉裡鐵斯塔露莎跑車,五年駕駛經驗:相貌端正,請親臨落陽路七號應徵。」

  小郭也被吸引住,「開費拉裡用司機?聽都沒聽過。」

  琦琦問:「你有無五年駕駛經驗?」

  「剛剛十週年紀念。」

  「你為什麼不去應徵?」琦琦笑,「回來把真相告訴我們當故事聽也好。」

  「早十年八年我也許會那麼做,好奇嘛。」小郭笑。

  「我去,」琦琦說:「啟事上又沒有說明是男是女。」

  「可以想像是聘請男司機。」

  「性別歧視。」

  「小姐,你不是想尋外快吧。」

  琦琦笑笑,不再提這件事。

  第二天,小郭一踏進偵探社,琦琦就跟他說:「找有個表弟,去應徵司機了。」

  「司機,什麼司機?」小郭早忘記有這麼一件事。

  「落陽道開費拉裡的司機。」

  「呵,那個。」

  琦琦叫,「小明,你過來把過程同郭大偵探講一講。」

  小郭這才看見會客室裡坐著一個英俊高大的年輕人。他笑道:「來,喝杯茶,告訴我們,是怎麼一回事。」

  小明笑了。

  他坐下來,「我今年廿三歲,在大學工程系念三年級,暑假,無聊,看到這段廣告,心想這一輩子不知有沒有機會開費拉裡鐵斯塔露莎,於是到落陽路應徵。」

  為著一部車應徵做司機,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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