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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還有,她愛吃巧克力,舒申也會為母親準備。 為母親,她不可能做得太多。 就在上一次到溫哥華探望母親,發覺母親閒時常看錄映帶,一直以為是電視片集之類,直至一日母親外出而她有空,順手抽出一卷觀賞。 這才發覺那是舒申兒時攝錄的生活片斷,她呆住了。 母親從來沒有給她看過。 只見小小申兒是一個方頭大耳約六個月大的胖嬰,皮膚雪白,一直舞動肥肥雙臂雙腿,媽媽正餵她喝奶。 只聽得母親呢喃道:「兩安士,標準裝,在醫院也喝兩安士,如今塊頭那麼大,也只肯吃兩安士,兩安士只夠滋潤你兩隻大腳趾。」 毋女咭咭地笑。 接著是喂麥糊,一羹餵進小嘴,吐半羹出來,一掙扎,一臉一身都是,小小手還要伸出來搶匙羹,接著一個噴嚏,連媽媽都一頭一臉是麥糊。 舒申看得淚流滿面。 只見母親耐心地擦乾淨每一處,抱起女兒,拍著走來走去,一邊說:「日復一日,週而復始,囡囡快高長大,陪媽媽出去喫茶逛街買漂亮衣服。」 自那日開始,舒申決定孝順母親。 那樣浩大繁瑣討厭的工程,她卻沒有授手他人,舒申知道母親告了一整假來照顧女兒。 給別人做,孩子也一樣會大,也一樣叫她媽媽,但她沒有交給別人。 舒申一直沒有告訴母親,她看過錄映帶。 一切盡在不言中。 往好處想,舒申不知多久沒同時見到過父母親,這是破天荒第一次。 應該準備照相機拍一批照片留作紀念。 離婚後他倆避不見面,舒申廿一歲生日曾要求與父母一起吃頓飯,答案是不,不不不不不。 舒申沒有再求他們。 翌年大學畢業,舒申要求他們一同來參加她的畢業禮,結果他們一前一後出現,隔了廿四小時。 越是不見,漸漸更不肯見。終於得償所願,變成陌路人。 這次雙方堅不讓步,倒也有好處,至少一家人可以共聚一室。 只是多了個繼母。 算了,世事古難全,千里共蟬娟。 幸虧客廳有張長沙發,舒申可在那裡睡。 只是不知道露宿客廳七日七夜之後她是否會憔悴落形,從此變成流浪兒。 舒申知道父母親都頗有潔癖,喜歡換衣服,一天一大堆,母親更是那種心血來潮便去淋一個浴的人。 這樣的事情交在一個高明的編劇手中,即是上佳處境喜劇,抑或是悲劇? 舒申大聲對自己說:「時間總是會過的,到時,擺不平的事自然就擺平。」 這是真的,時間一定會過。 六七百尺小公寓怎麼樣多住三個人,而又是仇家,確成疑問。 同事安琪問她:「都準備好了嗎?」 舒申點點頭,「差不多了。」 安琪笑,「人生真無奈是不是?」 「到底是父母,沒法子。」 「長大了輪到我們照顧他們。」 「看著父母一日比一日老,心中真不是滋味。」 「你也會一天比一天老。」 「不要緊,」舒申說:「我不會有子女,沒人會難過。」 「真是,見過自己父母,誰還敢生兒育女。」 短短一生,充滿聲響憤怒,象徵虛無,這是存在主義作家福克納的名句。 但是張女士一直對女兒說:「你要結婚,即使有個人吵架也好,時間容易過。」 由此可知母親這幾年的時間是多麼不易過。 深夜她們通電話。 「媽媽,這次來請帶一份卑詩大學的章程來。」 張女士一怔,「誰想升學?」 「我。」 「你?最無心向學的便是你。」 「人長大了想法不同,我想與你同住,重過學生生活。」 張女士倒抽一口冷氣,「叫我照顧你飲食起居?」 「我為你解悶呀。」 「謝謝你,我一點都不悶,找自己都打算入學讀書。」 舒申啼笑皆非。 「小申,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想來慰老母寂寥,但是不勞你費心,還有,我決定改期返港,不與你父親硬拚,也不用你擔心了。」 最終體貼女兒的一定是母親。 舒申反而恍然若失,「我都準備好了。」 「別傻,一個父親兩個母親同時出現的局面絕不好受。」 「謝謝媽媽。」 她準備在第二天便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 誰知一回到辦公室便看見傳真機上有字條。 「小申,我與你繼母決定延期返港,一則聽說屋價尚在上升軌,二則不欲你難做,你專心接待你母親吧,我不打算上演鬧劇,也不想與你母親見面,父字。」 舒申呆住。 來,要一起來,不來,也一起不來,真是冤家。 一靜下來,舒申寂寞了。 難怪父親要再婚,甚至再一次忍受嬰兒的騷擾。 舒申伸一個懶腰,日子還是要過,她取起電話,撥通號碼,「安琪,有沒有空出來看場戲?」 安琪沒精打采,「我媽正坐在我面前與我談判。」 「呵。」 「她要搬來與我同住。」 舒申連忙說:「你同她慢慢談,我們改天才出去玩。」 舒申吐吐舌頭,即時掛了線。 唉,父母。 我會回來 王越秀很小的時候就到過那個小花園,推開一道門,進去,見到鳥語花香,那裡清風拂臉,舒服無比,她根本不想出來。 獨個兒坐著冥想,算術測驗如何應付,媽媽的壞脾氣怎樣忍耐,一坐大半天,一點也不覺得悶,直到心平氣和,才自那道門出來,回到現實世界。 有時坐著坐著,會聽到母親叫她,「秀秀,秀秀,你在何處?」 這時秀秀也會匆匆忙忙開門去見母親。 一早,秀秀就瞭解到母親不是那種聽人講故事的人,她是個日常生活忙碌的中年婦女,一手帶著兩個孩子,上班下班,閒時還要應付親戚朋友,壞了的洗衣機,鬧彆扭的家務助理。 這樣的人命運特別艱難,越忙越見鬼,一年總得換好幾個女傭,還有老闆升人,從來不考慮她,於是她臉皮越繃越緊,表情越來越苦澀,成為一個生人勿近的人物。 王越秀的父親在什麼地方,管些什麼事,對妻女子是否體貼? 實不相瞞,他在大女兒七歲的時候,已經與妻子離異,開頭還抽空來探訪,一年兩年過去,他藉辭移民,走得影蹤全無。 越秀在十一歲之後就沒有見過他,也不覺得是一種損失。 越秀變成一個沉默的孩子,從來不給任何人惹麻煩,大人甚至不覺得她的存在。 她喜歡到那座小花園去坐。 有時母親會很詫異地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臉紅紅微笑,不出聲。 母親會說:「真是個怪孩子。」 又問:「幾時考試?」 「今天已經考完。」 不但懂得照顧自己,且名列前茅。 做母親的大概經已習慣,滿以為每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均是如此。 生活平和的時候,她很少往小花園去坐,只有在心神不寧之際,她才去冥想。 妹妹在十七歲中學畢業那年離家,她是憤怒青年,要自己闖世界,認為四年大學教育是浪費時間,越秀卻考到獎學金。 離開母親住宿舍那天,越秀覺得母親的眼光是寂寞的,她生活中的忙與亂終於告一段落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限虛空。 從此以後,只餘日出日落,女兒長大了,正要奔向前程,不知要隔多久,才會回巢。 大學二年,在上課時候,越秀接到母親心臟病發進了醫院的消息。 她自市郊趕往醫院。 他們還沒有找到妹妹,母親臉上蒙著氧氣罩。 稍後母親可以說話了,凝視越秀片刻,輕輕問:「你愛媽媽嗎?」聲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溫和,剎那間,她臉容也年輕了不少。 越秀答:「愛。」 媽媽輕輕答:「來掃我墓的,也不過是你們兩姐妹罷了。」 越秀不出聲。 她一離開醫院,使到小花園去獨坐,那一天,坐了許久許久,心肺仍似揪住揪住,越秀暗暗知道不妥,母親恐怕是不行了。 愛,她怎麼不愛母親。 受盡生活折磨的母女也有權相愛。 儘管匆匆忙忙,一個進一個出,連說話時間也無,她們仍然相愛。 母親已經盡了力,精疲力盡,鞠躬盡瘁。 電話鈴不住地響,自遠至近,呼召越秀的靈魂,她打開心扉,走出小花園,來到現實世界。 越秀接過聽筒,聽到妹妹氣急敗壞地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媽媽不行了。」 越秀整個人沉下去。 這樣苦惱的一生。 把母親一生所有的快樂加在一起,大抵不會超過兩小時。 許久沒見妹妹,她出乎意料之外成熟,衣著打扮,十分時髦。 姐妹倆合力替母親辦完了事,妹妹對姐姐說:「你益發內向了。」 越秀不語。 「有空出來玩玩。」 越秀只是微笑。 「母親的遺產我一件不要,任你處置吧。」 妹妹似十分吃得開的樣子,一心一意要擺脫過去,努力將來。 越秀回到舊寓所,人去樓空,那是媽媽生前所遺唯一產業,為了每月付款,曾叫他流盡眼淚,現在一撒手,什麼都看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