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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我漲紅臉,立刻說謊:「沒有,人家陷害冤枉我。」 小喬但笑不語。 一頓飯吃得很輕鬆,五十美元。 我把車子往宿舍開去,在樓下接待處打電話上房間,久久沒有人接聽。電話在走廊裡,也許大積算準不會有人找他,不出來聽。 我說:「來,小喬,上去吧,反正房間我佔一半。」 可是上得房來,發覺大積已經熟睡。 這傢伙,大頭埋在枕頭裡,錄音機使勁地在播,小提琴協奏曲,吵耳得很,他均勻地發出鼻鼾聲。 我對小喬笑道:「你看,多丟臉,睡得像隻豬。」 小喬說:「他真可愛。」 「誰說不是呢?他似個小孩。一點心事都沒有,一倒在 床上便睡。」 小喬說:「我告辭了。」 「我送你。」 小喬與大積無緣,這一點可以肯定。 我的一顆心卻定了下來,因為小喬時刻在我身邊。 大積問:「你跟那妞,進行得如何?」 「我覺得我們始終在好朋友階段。」沒奈何。 「與你一貫手段不符。」大積取笑我。 「她是不同的,「我辯道:「我們是有將來的。」 大積笑:「你認識每一個女孩子都這麼說。」 我不響,我何必要大積相信我,小喬知道便行。 「學期考試,老弟,留點神。」 「得了。」 「那小妞唸書可認真?」 「昨天她才跟我說,要抽多點時間溫習,本星期不約會。」我無奈地說。 「咦,是個不錯的學生哇。」 「根本就是,你對她有偏見。」 不久我便發覺小喬愛哭。(她任何習慣都是可愛的。) 她也不是嘩啦嘩啦的哭,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她便眼睛水汪汪,隨時會落下淚來,但又忍住忍住的樣子,端的可愛無比。 有時女孩子還是柔弱點的好,那才具溫柔本色,惹起男人保護她們之心。 不過我最怕看到女孩子哭。 女人的美是短暫的,應該在美的時候活得像朵花,令她們傷心落淚的男人都不得善終。 我要令小喬高興,這是我的信仰。 但小喬始終不自覺地露出患得患失的情懷。我追究過她、問她,也觀察過,始終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不會是想家,這點我很清楚,現代青年想家頂多想三天。 她來我們這裡都快三個月了,功課業已跟上,大家都知道美術系新來一個標緻的女郎,都喜歡她。 有人問:「忠強,追她嘛?」 我但笑不語。這次他們錯了,追是追,不過是人追我,不是我追人。 當然我不會到處誇口,說小喬為轉校,就是為了接近我,但是心中禁不住得意,將手插在口袋中,吹起口哨來。 看樣子我那中國唐璜的綽號要改一改,我已許久沒有看過別的女孩子,我的心思已經全部放在小喬身上。 我又打算搬出來住,宿舍不方便招呼小喬,如果能夠找到一層小公寓,似模似樣,形勢上強許多。 我又要說服大積,因為獨立負擔一層公寓的租金是沒有可能的事。 大積又反對,他無論什麼都要拚命反對,我沒他那麼好氣,他的理由可充份呢。 --「宿舍又省錢又乾淨,三頓飯在飯堂吃,多方便,離學校又近,有什麼理由搬出去?你要走你走,我可不動。」 「因循。」我罵他。 「哦?搬到外邊,誰同我們洗被單?誰買菜?誰打掃?你?不會是你吧?你少害我,我的時間是用來考試的。」 「祝你考全國第一。」 「承你貴言。」 這個建議只好作罷。 我倆還是孵在一間小房間內,人窮志短。幸虧每逢小喬來的時候,大積都很識向的避到圖書館去。 大積,說他是個好人呢,有時候他很彆扭!說他是個壞人,他又來得個有宗旨,叫人又敬又恨。 與大積的爭執,我自然一一向小喬報導,說什麼我都不會放棄賣乖的機會。 小喬說:「大積真是有紋有路。」 我很委曲,「但我是為了你呀。」 「的確是,」她笑,「但忠強,你真是小題大做。」 這三個月來,我們的感情始終沒有飛躍猛進,反而是第一次往蒙特裡爾渡週末的時候,她對我還親密得多,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做錯了什麼?沒有哇,這一段日子循規蹈矩,正眼都沒瞧過旁的女孩子,問心無愧,甚至乎洋妞來約我,我都不敢出去。 小喬以功課為重的藉口推搪我,次數越來越多。我彷徨起來。 我,為一個女孩子彷徨?是的,這一天終於來臨。 一日中午我在房間喝茶做功課,百般無聊,走廊裡的公用電話震天價響,我跑去聽。 「是忠強?」大積的聲音,氣急敗壞。 「是。」 「小喬在酒館喝得半醉,你快來。」 我大急,「你先照顧她,我馬上趕來,是哪一家酒館?」 「是美術學校轉角那家。」 我三步作兩步的飛奔到街上,駕車趕至酒館。 還好,她並沒有作倒地葫蘆,我放下一顆心。 她依偎在大積肩膀上,大積用一條濕毛巾搭在她額角,皺著眉頭。 我又好氣又好笑,這次小喬喝酒事大,大積訓起人來,沒完沒了,演講詞如黃大娘纏足布,小喬以後沒好日子過。 「怎麼回事?」我問。 「我與尊、大衛、約瑟他們來喝杯啤酒,她已經獨個兒喝得差不多了,跑到我們這一桌,問我好不好,我根本記不得她,她說:'我是小喬呀。'就把杯中的老酒喝乾,身子搖搖晃晃,我只好趕緊打電話給你求救。」 「約瑟他們呢?」我問。 「走了。」 我蹲下來看小喬:「來,我扶你回去。」 「你當心她,她看上去很不快樂。」大積說。 小喬忽然飲泣起來,這次不止眼睛紅。 我說過我怕女孩子哭,立刻哄她,「看看,這又是為了什麼?」 大積說:「忠強,你好生照顧她,我還有一節重要的課,先走一步。」他一陣煙似溜走。 我扶著小喬說:「才中午哪,白天喝醉酒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 她不響。 我覺得我要開心見誠好好的跟小喬談一談。 我送她回宿舍,沖一杯咖啡,交在她手中。 「老老實實,小喬,你這幾個月來,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出來聽聽。」 她用一本書遮住面孔,說道:「我不敢說。」 「我們這麼好的朋友,」我引導她,「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我已經忍耐了很久很久。」 「說出來吧,看看我能不能幫你。」 「忠強,假如我心底很愛很愛一個人,應不應公開?」 「呵。」 「應不應該?」 「當然應該。」我連忙說:「現在時代不一樣,女孩子可以主動示愛。說出來呀。」 「會不會招致對方輕蔑?」 我微笑,我才不會笑她。「不會不會。」 「真的不會?」 「我騙你作什麼,」我說:「原來你為這件事煩惱?」我提示她,「反正你已經轉校,目的也不過是為著接近這個人,誰都知道你的意思,不說也明白。」 「那麼,」她拿開遮住面孔的書,「那麼你替我同大積說一聲吧。」 我如五雷轟頂,「大積?」 小喬的雙目閃閃生光,「大積心中可沒有我,我如何同他說?你們是好朋友,忠強,你對我那麼好,你無論如何要幫我這個忙。我愛他,他一舉一動,都是全世界最動人的。」 我心頭如打翻了五味架,酸甜苦辣一起上來。 我怔怔的,是大積,不是我,原來她心中掛住的一直只是大積。 我慘了,怎麼會到這種萬劫不復的地步? 我吞一口涎沫,「大積,」喉嚨忽然沙啞起來,「大積這人呆頭呆腦--」 「可不是,就是這點可愛,小孩似的,世界小姐對牢他拋媚眼他也看不見,我就是最喜他這一點。」 小喬愛的是大積。 為他轉校,為他流淚,為他彷徨,為他喝酒。 唉,凌忠強,枉你活了那麼久,竟在陰溝裡栽觔斗,輸了給大積這傻蛋。 「忠強,你說怎麼辦?」小喬盼望地問:「請你告訴我,我實在第一眼在同學會見到,已經愛上他了。」 銀相架中的照片!原來是為了大積,不是我。 唉,夫復何言,我咳嗽一聲,「愛他,當然要給他知道,我替你告訴他。」 「只怕他知道後更加避開我。」小喬焦急的說。 「向他說明了就不會。」 我傷透了心。 那夜我把事情始末向大積說個一清二楚,那傢伙,瞪著大眼,也不知道聽明白沒有,反正我的任務完畢,便埋頭苦睡。 大積並不是不可救藥的書獃子,他與小喬水到渠成,將我打入冷宮。 我一時想不開,索性放棄唐璜的雅號,收心養性,用功起來。 現在是大積天天往外跑,轉了性似的,借了我的車子管接管送。 我同伊說:「令尊十萬港元一年是花來叫你讀書的。」 他卻說:「忠強,你說得對,搬到公寓去住比較方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