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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他在車上,她在路上,兩個人的頭髮都淋得濕漉漉。

  他後面的車子等得不耐煩,開口罵:「喂,想清楚沒有,倒底上不上車?」

  為勢所逼,眉眉又上車。

  「去哪裡?」

  「去喝杯咖啡。」

  「遵命。」

  眉眉問自己,假使不是放年假,忽忽邂逅的結局也不過是速速分手,以後最多在酒會碰面,交換一個眼色。

  偏偏有三天長假,時間多得無法排解,大家都有大把空暇,造就兩人緣份。

  去年此時,眉眉獨自在東京渡過,那個城市是她的避難所,一有空便乘三小時飛機逃出去,在陌生地方做無主孤魂到底又好些。

  她與一位有家室的男人來往達三年,等到喪盡一切自尊才分的手,他其實什麼都沒有給她,發覺時已經太晚,傷口癒合之後,眉眉已心灰意冷,為這樣普通的故事付出這樣大的代價,真是劫數。

  大城市每一個角落都擠滿了人,等了半日,他們才等到張小檯子,叫了咖啡。

  室內人多,眉眉脫掉手套,搓搓手,捧著咖啡喝。

  小姜看著她,那一張素淨的臉夾在濃妝艷抹群中,十分突出。

  她有多大歲數,為什麼眉目間常現恍惚之態?

  也許放假鬆弛下來就是這個樣子,平時,平時一定很凶悍堅強。

  眉眉卻在享受這杯新鮮熱辣的咖啡,心無旁騖。

  隔壁桌子一對年青男女緊緊摟在一起,她坐在他大腿上,但因為青春的緣故,並不覺肉麻。

  喝完咖啡,還有什麼藉口呢,小姜在絞腦汁。為何這樣留戀?從前並無試過。

  眉眉看看時間,吃飯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她召侍者付賬,留下豐厚的小費。

  眉眉說出地址,姜禮和詫異,「我去過這地方。」

  「正是我表妹的家。」

  「令尊令堂呢?」小姜忍不住問。

  「在澳大利亞。」

  啊,原來移了民。

  眉眉也好奇,「你呢?」

  「加拿大。」情況完全一樣。

  眉眉又問:「沒有其他的親威?」

  「有是有的,不過不想去打擾人。」

  驕傲。

  「又不大談得來,十分吃力。」

  今天吃力嗎,眉眉想問。但已經說多了話,於是閉緊嘴巴,適可而止。

  小姜心中嘀咕,怎麼,話匣子一打開就合攏,不禁有點悵惘。

  車輛忽然疏通,很快駛到目的地。

  眉眉說再見。

  姜禮和無法拉住她,只得搭訕問:「後天開工?」

  眉眉點點頭。

  「再見。」

  這次,他真的駛走了車子,眉眉一直看它消失在街角。

  要找,總是找得到的,他可以同玲玲聯絡,還有,表妹是他的夥計。

  如果從此沒有音訊,那一定是不想找,不知睡到哪一張床上,忘了前事。

  眉眉按鈴,表弟來開門。

  他們一共四兄弟姐妹,都比眉眉小,都叫眉眉大姐。

  眉眉同阿姨姨父寒暄完畢,問他們在玩什麼。

  「吊烏龜。」

  無聊是無聊一點,玩起來還真熱鬧,眉眉心不在焉的陪他們玩了幾手,連輸三次。

  他們極認真,把遊戲當大事來做,臉皮吹彈得破,一下子就惱,一邊生氣一邊解釋,鬧個不亦樂乎。

  眉眉覺得這是生活的縮影,許多人都缺一點點幽默感,把自我看得太太太太重要,萬萬不肯認輸。

  眉眉肯,看樣子,姜禮和也肯。

  這是年齡關係,過幾年就會好的。

  她扔下牌,走到一角看照相簿子。

  表妹過來搭訕,「表姐旅行,從來不拍照。」

  「找誰拍?」

  「找個人。」

  眉眉笑,說起來,三個字那麼淺。

  找起來,人海茫茫,你儘管試試去。

  表妹說:「我是你,一年到頭去那麼多地方,一定把風景全部拍下來。」

  「又不是去南極,有什麼好拍,你有,人也有。」

  「我不管別人,我自己有就行了。」

  眉眉笑,「這倒也是辦法。」

  傭人將做什錦火鍋用的材料捧出來。

  「吃完去看電影。」

  眉眉先打退堂鼓,「哎呀呀,我吃不消。」

  表弟已經攤開報紙,「去看午夜場,動作電影,大笑一場,才配合氣氛。」

  「表姐對一般人喜歡的活動視為苦差,給她十萬塊都不參加。」

  「她愛靜。」

  「今天例外,好不好?」

  「我們一左一右保護你,保證你一根毫毛都不掉。」

  眉眉只得說:「到時看看眼睛睜不睜得開。」

  飯吃到一半,他們的異姓朋友已陸續上來,加雙碗筷,坐在一起,繼續吃。

  眉眉詫異他們精力無窮,才不過大三五年而已,記憶中眉眉從來不記得自己有這麼活躍過。

  最小的表弟出去買票子,他宣佈:「我會打電話回來,我們先去跳舞。」

  眉眉覺得頭暈,忍不住傻笑起來。

  阿姨說:「一起去吧,難得的。」

  眉眉做一個告苦的表情。

  阿姨輕輕說:「回家又幹什麼?」?

  眉眉答:「我陪你。」

  阿姨笑:「我打算早睡。」

  眉眉與老中青三代都彷拂格格不入,正為難,門鈴大作,她乘機走開去啟門。

  門一打開,她看到的是姜禮和。

  意外管意外,卻滿心歡喜,隔著鐵柵怔怔看他,竟忘了請他進來。

  姜禮和簡單的說:「本來想等到開工才約你見面,後來覺得不應平白浪費兩天。」

  他也沒要求進屋。

  眾人忙問:「誰,誰在外頭?」

  表妹探頭一看,「呀,是你,你怎麼來了。」

  小姜咧嘴笑,「拜年。」

  「請進請進。」

  表妹看大姐一眼,心中嘀咕,小姜雖然隨和,倒底算是上司,無端端上門來,卻是為了什麼。

  幸虧人多,混在一起,不覺尷尬,接著一聲「票子齊了」,大伙便湧出門去。

  阿姨悄悄問子女,「那是誰,是眉盾的朋友?」

  「不是,是姐姐同事。」

  阿姨有點失望。

  一大班人出得門來,分幾批坐電梯。

  姜禮和輕輕說:「我們走下去。」

  眉眉點點頭,三樓一下子就走到地下。

  姜禮和又說:「我們不要看電影。」

  眉眉不由得笑,兩人索性擺脫大隊,單獨行動。

  大堂中央,他們還猛找眉眉,「表姐呢,怎麼晃眼間不見了她?」

  表妹眼尖,一下發覺姜禮和也失了蹤,很明顯,他是特地來找她的。

  奇是奇在他們居然誤會冰釋,當中發生了什麼怪事?

  一定要問清楚。

  眉眉與小姜走到街角,往後看看,還怕他們追上來,兩人不約而同加快腳步,速速消失。

  眉眉說:「太不夠義氣了。」

  「你打算同他們狂舞到天明?」

  兩人像是已經很熟很熟,可以無話不說。

  眉眉雙手插在大衣袋中,「吃過飯沒有?」

  「肉鬆夾麵包。」

  眉眉說:「太馬虎了。」

  「應該早些來吃火鍋,多熱鬧。」

  「明天好了,明天再去。」

  小姜問:「現在呢,夜未央,有什麼好去處?」

  眉眉忽然覺得心安理得,因此露出倦意,跑了一整天,相當的累,她說:「我想休息。」

  「我送你回家。」

  到了門口,他又不甘心,「不請我上來喝杯咖啡?」

  做了一天司機,應有獎賞。

  上得樓來,也不用眉眉招呼,他對於小公寓的間隔熟得不能再熟,自己進廚房去做咖啡。

  提著杯子出來,不見眉眉,原來她在房中聽電話。

  小姜只得坐在沙發上,開了電視找娛樂,十分鐘後,他已昏昏欲睡。

  眉眉被誰絆住了,怎麼不出來陪他?

  眉盾在房中與表妹通話:「……我決定不看戲,是,姜禮和送我回來的,生氣,為什麼要生氣?啊,那件事,那是誤會。」

  表妹說個不住,眉眉焦急,冷落客人,十分無禮。

  「表姐,我早說他人不錯,明天還有一日假期,把他叫出來一起玩好不好。」

  「好。」

  姜禮和在電視機的催眠下漸漸抵擋不住,心底嚴重警告自己:不要睡著,不要睡著,再激怒她後果堪虞。

  但沙發似有股無形力量,把他吸住,難以自拔,他眼皮再也睜不開來,眼前一黑,完了。

  眉眉在房中作最後掙扎,「水開了,我要去熄火,過一會兒再打給你。」

  「我們明天見好了。」

  眉眉大赦似放下話筒,急急走出客廳,呆在當地。

  姜禮和靠在沙發上,均勻的打呼,短短二十分鐘,他已進入夢鄉。

  眉眉的地方一定使他覺得賓至如歸,毫無疑問。

  女主人手疊手笑了。

  讓他睡吧,也許自從那日她大喝一聲,嚇醒了他之後,他就沒好好睡過。

  她決定守歲,取過那杯猶有餘溫的咖啡,呷了一口,到露台看風景。

  回憶

  周平原來在專心看畫,根本沒注意到展覽會裡其他的客人,是他妻子玉明叫他留心角落裡的一位女士:「看,這許多人,她最漂亮。」

  周平十分不願意地抬起頭來,向玉明指的方向看過去。

  這一看,他整個靈魂兒出了竅,是她,是她,竟會是她。

  又見面了。

  周平丟下一切,身不由主,向她走過去,玉明目瞪口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周平走近那位女士,聲音變得很小很小,很溫柔很溫柔,他聽見自己問:「好嗎。」他的雙腿猶如踩在七層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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