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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老張嘴巴合不攏來,嘖嘖稱奇。 把新娘子拉在一邊說:「他根本不是你喜歡的那個類型。」 方琪笑笑,「誰說的,我一直想嫁這樣的人。」 老張銀著說:「我也不相信你肯守著一個家過日子。」 「不用做有得吃,不管是粥是飯,都值得高興。」 「我的天,方琪,你整個人變了。」 「是嗎,」方琪摸摸自己的面孔,「我變了?老莫老莫,安東尼說我變了,你看如何?」 她丈夫走過來,愛憐仔細地凝視她,「才怪,一點都沒有變。」 方琪朝安東尼睞睞眼。 再見 父母辦移民手續的時候,齊曉光還不相信一切是真的。 只見父親下班吃完飯拿著杯熱茶便到書房填寫表格,一直做到夜深,面色鄭重。 曉光也不知道是什麼表格,一填就花上一兩個月的時間,比寫一本書還費勁。 只見母親把一切證件都找了出來,分門別類,列得清清楚楚,供父親參考。 父親托一托眼鏡說:「在這種時候,有個能幹的太太,就比較見功了,這才不愧為賢內助呢,豈止煮飯洗衣這麼簡單。」 曉光的母親笑一笑,「會講幾句英語,好算賢妻?」 齊先生轉過頭來問:「曉光,你可喜歡到外國升學?」 曉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一切還早著呢,不用立即給她壓力。」 曉光默默回房溫習。 她與好同學黃碩說起這件事。 黃碩把手掩著嘴,「呵曉光你也要走了。」 她不捨得她。 去年離開的同學有何志軍與陳向力,今年預備走的有郭開明與梁京平,現在又輪到曉光,黃碩怕好朋友全離開她。 曉光說:「看志軍寫回來的信,就不想到外國去,那邊的青年不知多壞,動輒欺侮華人。」 「他說暑假要回來拜師學詠春拳,叫那些蠻人吃不消兜著走。」 「那也不行,他們會說華僑不合群。」 曉光已開始覺得寂寞。 「那邊的女孩子到了十六七歲,已經很成熟,大人一樣。」黃碩說。 曉光看看自己,穿著校服的她,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又要小一截。 黃碩又說,「她們在十三四歲已開始約會接吻。」 曉光忍不住看她一眼,「不用努力學習吧。」 「但也永遠不能成為他們一份子,交不到朋友。」 曉光不置可否,她擔心的不是這些,「要離開外婆,我真不捨得。」 黃碩笑,「真是個小孩,恐怕你不捨得的,還不止外婆呢。」 曉光不出聲,她知道黃碩指的是沈小兵,高她一班的男同學,體育組組長。 「又不是明天就走,何用一早皺上眉頭。」 「手續要多久?」 「聽人說,彷彿也要做一年半載的。」 曉光決定問父母。 齊先生說:「早呢,十劃未有一撇,不過曉光,下星期一告上午假,我們要去取證件。」 「星期一有測驗。」 「那麼星期二。」 「星期二有地理課。」 齊太太過來說:「曉光,這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聽爸爸的話,告半天假。」 晚上沈小兵買了戲票,叫曉光出去看七點半,曉光沒有心情,「把票子送掉,我們聊聊天。」 小兵當然尊重她的意思。 齊家給女兒很大自由,隨她的同學朋友進出,十分尊重曉光。 小兵是常客,一到便往書房走,曉光說:「爸爸在裡邊辦正經事,我們到露台去坐。」 小兵笑著坐在籐椅子上,「晚香玉這麼早就開了。」 曉光問:「北美洲有沒有晚香玉?」 「對,你們幾時走?」 曉光見小兵說得好不輕鬆,像是巴不得她走的樣子,不禁心中有氣。「你呢,」她反問:「你也可以走呀,你媽媽嫁的是外國人。」衝口而出,才有點後悔造次。 果然,小兵沉默了一會兒。 「對不起。」 「沒關係,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家母改嫁英國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兵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本來好好的氣氛忽然僵住,禍從口出,曉光想罵自己不小心。 終於還是小兵打破沉默,「我並不想到外國生活。」 「我也不想,最怕外國鄉下老太婆故作矜持地問一句:『告訴我,親愛的,你認為學習英語困難嗎?」 小兵聽了,笑出聲來,氣氛緩和下來。 「你反正要去升大學,現在不過提早一兩年去。」 曉光歎口氣,小兵好似不明白她的意思。 「幾時學會長歎?」 「跟父親學的,你只要經過書房,便可聽到歎息。」 「這件事真的令許多成年人煩惱。」小兵說。 「還是做小孩子,只需拉著大人衣角走便行。」 「那是因為你幸運,像我,父母與我不常見面。」 「小兵,你會不會想念我?」 「你又不是明天走。」小兵取笑她。 事情一件件辦起來,表格連同所需證明文件由父親親手交上去。 這之前,他們一家去拍報名照,拍得興起,索性加添一張閤家歡。 攝影師把齊太太拍得十分年輕,看上去像是曉光的大姐姐。 齊太太本來喜歡在週末逛公司打牌,最近彷彿把這些都戒掉了,減卻不少樂趣。 「沒有心情。」她說。 她老與丈夫討論賣房子的事,連帶曉光也吸收不少有關經濟的知識。 在外婆家吃飯,親戚所說的,也都是這一套。 曉光不耐煩,一個電話把黃碩叫出來喫茶。 大家暫停溫習。 黃碩說:「像沈小兵那樣的男孩子,還是很多的。」她一口咬定曉光是為他煩惱。 「你肯定要念英國文學?」曉光問。 「這一科是百搭,將來無論是教書、做公務員、進商界、當公關,都用得著。 「聰明,用它打底,還可以念法律。」 「其實我自己最喜歡的是天文物理。」 「我喜歡地理物理。」 「太不切實際了。」 「連科目都不能隨心所欲地選擇,真是。」 黃碩笑,「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也許到了外國,父母眼光放寬,會准我念一門無聊而快活的科目。」 「不會的,數千年的遺傳思想根深柢固,至要緊務實,不准你虛無飄渺。」 曉光納悶,「到底甚麼時候起程?」 「他們叫你辦退學手續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放暑假的時候,這件事還沒有發生,曉光故意不去提它,希望它自動消失。 在沈小兵的協助下,她忙於練習蛙泳。 天天拿著大毛巾與太陽油到泳池去,有一日下午回來,聽到父親說:「下個星期一去面試。」 曉光還不明白,問道:「爸爸你還考什麼試?」 「不是考試。」 「莫非是應徵新工作?」 「不,是到領使館面試。」 曉光唉呀一聲,大毛巾跌在地上。 齊太太笑,「曉光一直不想離開。」 齊先生說:「也難怪,她自小把香島當故鄉。」 曉光問:「是不是快了?」 齊先生搖搖頭,「未必批准呢。」 曉光覺得父親在進行一項過五關斬六將的任務。 「我要不要去?」 「你不用。」 曉光鬆一口氣。 齊太太摸著女兒的膀子,「你看,曬得似黑炭似。」 「媽媽,你豈非也要辭職?」 「假如一家人一起去,那自然。」 「嘎,難道還有選擇不行?」 「你願不願與爸爸先去?」 「媽媽你獨個兒留下來?」曉光大吃一驚。 「這也是個辦法。」 「不不不不!」曉光反應激烈,「要走一家子都走,我們是不分開的。」 齊先生搖頭,「曉光真天真。」 「你們不是要離婚吧?」曉光惶恐地問。 「當然不是,曉光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爸爸,答應我一齊行動。」』 「我慢慢才跟你分析這件事,別擔心。」齊先生拍打著曉光的肩膀安撫她。 曉光並沒有放心,徵求小兵的意見。 「為著護照而分開,是否值得?」 小兵說:「這已是一個社會問題,當事人認為值得,便是值得,不能一概而論,要看個案,像你們一家三口,個個獨立堅強能幹,外語又好,分開一段短時間,反而是另外一種經驗。 曉光小心聆聽小兵的分析。 「相反地。」他說下去,「如果有一方面不懂英語,孩子年紀又小,那真十分殘酷。」 曉光點著頭,「歸根究底,還是看個人能力。」 「當然,到了要緊關頭,能夠救你的,不過是你自己。」 曉光放下一顆心來。 「你們家經濟充裕,有錢好辦事。」 「你又來了。」 「是事實就不怕講。」 「小兵,我走了以後,你會不會記得我?」曉光又問。 他毫不猶疑的答:「我的餘生都會記得你。」 曉光聽得出他聲音中的真誠,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怎麼了。」他溫言安慰。 曉光一邊用手帕擦去淚水一邊說:「灰沙吹進眼睛裡。」 小兵幽默的說:「誰說不是。」 曉光笑出聲來。 她發覺父親瘦了許多,母親常在半夜起床喝水。 曉光可以瞭解他們的情緒,這麼多重要的事情待辦,一絲錯不得,加上日常工作,百上加斤,壓力是一定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