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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他在三五分鐘內就能叫一個陌生人鬆弛,看察到對方的需要,這就是溫柔。 最最難得的一種美德。 小波認識無數男生,都做不到這樣,他們只知道他們需要什麼,然後強人所難,希望女生討好他們。 所以小波一直找不到固定男友。 她希望要一個體貼的男伴,有一點像大哥哥,同他在一起,不要競爭,要開懷地放出友誼,信任地相愛。 很難有這樣的人選。 小波覺得,石志民是接近理想的。 照片印出來了,拍得很好,濃統艷抹襯托起天真的笑意,效果十分特別。 小波卻一疊聲說成績欠佳。 「這樣的照片如果登出來,我以後就不同阿姨說話了。」 「什麼?」 「太假了,不夠自然。」 「依你說,怎麼辦?」 「恐怕要再拍。」 「小姐!」王太太看不過眼。 「你不是開玩笑吧,上次九個人服侍你一個,衣服鞋襪一大堆,再來一次,我們都吃不消。」 「除非你要我終身抱憾。」 「沒有這麼嚴重吧。」 「有的,」小波說:「我不喜歡這批照片,要不重拍,否則不准刊登。」 任阿姨服貼了,歎口氣,攤攤手。 王太太抱怨,「看,叫你別招惹她,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似怪物。」 任阿姨頗有種吃不消兜著走的感覺。 「算了,把照片送給她做紀念,把整件事忘掉。」王太太出主意。 「她說願意重拍。」 「她要天上月亮你也摘給她?」 任阿姨沉吟。 王太太說:「我看這張特寫就很好,小波未滿廿一歲,我可以代她作出主張,遊戲就此打住,不再拍了。」 小波故意裝出不關心的樣子來。 任阿姨隱隱知道這裡面有個原因,但猜不到是什麼,成年人心緒太忙太亂,日常要應付的事不知凡幾,她也來不及去細心研究。 當下只是說:「重拍不好,因已熟悉整個過程,恐怕眼神中就失去那一點驚異的清新了。」 小波閒閒的問:「攝影師呢,他怎麼說?」 「他挑了這三張出來。」 原來石志民喜歡不帶笑臉的王小波。 小波硬著心腸,「我仍然不喜歡這輯照片。」 玉太太不耐煩,「小波有時你不可理喻。」 小波即刻說:「媽媽你不瞭解我。」 王太太說:「嘿!」 「好了,別因一張封面照片起齟齬,我回去同編輯組商量一下再作決定。」 任阿姨一走,王大太便對小波說:「強人所難,十分小器。」 「我抱歉。」小波承認。 王太太說:「也許我真的不瞭解你。」 小波忍不住說:「我有我的理由,我有我的原因。」 王太太看著她,「為什麼不說出來?」 「還不是時候。」 小波跑到房間去躺著,過一會兒,將收音機聲浪扭得震天價晌。 電話鈴一直沒有響。 什麼,他知道有人對他的作品不滿,仍然沒有反應? 抑或,任阿姨還瞞著他? 給他機會他都不知道,真可惡。 小波用枕頭朦著臉。 電話終於來了。 王太太叫她:「小波,任阿姨找你。」 小波的心咚一跳。 任阿姨說:「重拍,沒問題,星期五,這一次可不得胡鬧,我說滿意就得刊登。」 小波說:「是是是。」從來沒有這樣聽話過。 「化粉髮型有不滿意之處,你要說出來。」 小波問:「攝影師有無異議?」 「你別理他,有我在。」 「不,你的意思是──」 「小波,星期五下午三時老地方見。」 「阿姨──」 任阿姨已經掛上電話。 小波摸摸面孔,再從頭折騰一次,她怕她的瞼皮會掉出來。 上次一層層脂粉刷上去的時候,她問化級師:「真有女人天天化這樣的妝?」 答案:「當然有。」 「白天畫上去,晚上又洗掉?」小波不置信。 「臨睡前一定要卸妝。」 這個卸字用得真好,果然像解除盔甲一樣。 「日日花三小時?」小波追問。 化妝小姐笑了。 第二次,小波更加不安,因為知道他會在那裡等她。 很有可能,他會生氣,也有可能,他會因此加倍注意她,更有可能,他會叫她解釋不滿的原因。 話匣子會不會因此打開? 小波整晚失眠。 白天也沒有睡,喝一杯牛奶,就趕出門去。 工作人員這次取笑她:「小公主來了。」 小波本不是刁蠻小姐,此刻自然有點訕訕的。 任阿姨過來打點,她即時向她道歉。 「算了,只要美人兒高興。」 有人拿著測光表在小波臉上晃。 「你是誰?」小波意外的問。 那人看看小波,十分驚艷的反應,「我是攝影師尚保羅。」 「你?」 「是,我。」 小波大吃一驚,站在那裡發呆,萬水千山,從頭經歷那麼可怕的裝扮過程,為只為見某君一面,再給他一次機會,怎麼竟然人不對版? 她問:「石志民呢?」 尚保羅聳聳肩,「誰叫石志民?」 任阿姨在一旁說:「既然你不滿意他,不叫他來,這次換個人。」 小波跌坐在椅子上.心中暗暗一疊聲叫苦。 「我以為是石志民。」 「小姐,你究竟搞什麼鬼?」 「現在能找到他嗎?」 「小波,臨急臨忙,換了是你,你肯隨時應召嗎?」 小波哭喪著臉。 「一直好好的,為何忽然鬧情緒?」 小波努力控制自己。 別太過份,阿姨有工作要做。 當然,她可以一聲「不拍」便離開現場,但,那實在不是心智成熟的人所作所為。 於是,帶著無限失意,她坐到攝影機前面去。 尚保羅一邊拍照一邊與她搭訕,像所有其他男生一樣,盼望約會她。 「我知道有間咖啡館妙到巔案。」 小波答:「我不喝咖啡。」 「茶?」 「我什麼都不喝。」 「拍完照容許我送你一程。」 「家母會來接我」。 「不如去看電影,你可愛看戲?」 小波懶得去理了他。 任阿姨在一旁看著,「也好,」她有她的意見,「表情抑鬱,大都會世紀末風情。」 小波索然無味。 「尚保羅怎麼樣?」任阿姨笑問。 「傖俗。」小波說。 任阿姨搖頭,「年輕就是這點好,可以暢所欲言。」 小波解下盛裝。 「後天看照片。」 「我不看了」。 「啊?」 「阿姨,隨便你挑哪一張,我都不反對。」 「真的?」 任阿姨看小波低著頭那種失敗失策傍徨的樣子,嗤一聲笑出來。 小波抬起頭來。 「你不問我笑甚麼?」 「有什麼好問,阿姨一直最愛取笑我。」 「這次不同。」 小波看她一眼,仍然不感興趣。 「這次我可看通了你的心意。」 小波一怔。 「第一次拍的照片根本什麼毛病都沒有,對不對?」 小波一聽,連耳朵都燒起來。 「你為什麼不老實對我說個明白?」 小波低下頭,「我真應該坦白,現在太遲了。」 阿姨問:「遲?」 「說不定人家已經回老家去繼續學業了。」 偏偏這時候尚保羅探頭進來問:「可人兒,無論如河,請你把電話號碼留下才走。」 小波恨恨的說:「看,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來,推都推不走。」 任阿姨也覺得惆悵,「真是的。」 小波沒好氣的叫尚保羅滾開。 「叫誰滾,我?」 「是,你。」小波頭也不回。 任阿姨嚇一跳,「小波,你看看清楚,會不會是他。」 小波轉過臉去,看到石志民雙手插在口袋裡,笑瞇瞇站在門口。 小波張大眼晴,要過一陣子才能把事情始末貫通。 她裝假局來套任阿姨,誰知薑是老的辣,阿姨更設下局中局叫她上當。 阿姨笑道:「志民,你既然來了,就替我送小波回家吧。」她吩咐工作人員收隊。 石志民笑道:「聽說有人對我拍的封面不滿意。」 小波眨眨眼,「誰,誰那麼大膽?」 「任阿姨又不肯說。」石志民的笑意更濃。 「會是誰呢,」小波側側頭,「莫非是雜誌老闆?」 「不管它了,你不反對我送你回家吧。」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小波再也不敢轉彎抹角,乾脆的說:「我知道有個地方喝咖啡最好。」 身後傳來一個悻悻的聲音:「我以為你不喝咖啡!」是尚保罹。 小波笑了,「這個人真不識相。」 石志民替小波挽起旅行袋。 小波的心踏實了。 封面好不好不必去理它,她同石志民說:「來,我們走。」 志民並沒放過她,一直還問:「到底是誰挑剔我的功夫?」 小波白他一眼。 「讀者,」小波答:「是讀者要換攝影師。」 開頭的時候 開頭,都是這樣子的。 她的條件,當然比他現任的妻好得多。 她年輕,漂亮,磊落,爽快,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經濟獨立,對他,完全沒有要求。 他很久很久沒有接觸到這麼瀟灑的女性,幾乎一見鍾情。在第二次約會的時候,他便對她說,他的妻子並不瞭解他,他打算辦離婚手續。 而事實上,這一段婚姻名存實亡,他們早已分房。 這些,也並不是謊言,做了近十年的夫妻,各有各的事業,各有各的朋友,大部分時間,的確貌合神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