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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漸漸心也平了。

  時間可以醫治一切傷痕。

  但偶然想起我們一起共渡的好時光,心中尚有一絲牽痛。

  假日回家走,母親像是完全忘了媚媚這個人,有意無意的提起我的婚事,非要說得我坐不住,站起來離開現場。

  寡母的固執、橫蠻、老套,使我無法忍受,她因為自覺吃了點苦,就得在子女身上找報償,做她的媳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說不定什麼時候她會開始以身作則,叫人家跟她的「美德」學習。

  然後我得了她的遺傳,還不是跟她一樣的小器,偏偏有意無意之間與她作對,並不去找女朋友。

  我以為我總已經忘記媚媚了。

  一日朋友帶我到舞廳,叫了小姐坐台資,一個女郎走近,嚇我一跳,心當時劇跳起來,原來她就是長得像媚媚。

  我非常為自己心酸,忘了她?不不不,還早著呢,除非我可以若無其事地提到她的名字,說起咱們的往事,像個沒事人般,才可以肯定地說已經忘了她。

  我馬上推說頭痛,要離開舞廳。

  朋友詫異:「家棟尚不習慣這種場合?別勉強,你先走吧。」

  我逃似的離開。

  沒想到第二天,我就見到了媚媚。

  是她約見我的。

  我聽到她電話,意外,但是很客氣,自己也詫異於這種鎮靜,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不陌生,夢中已聽過多次。

  她沒說為什麼要見我,我依時赴約。她的長髮挽了個髻,身上穿件米色的凱斯咪絲的毛衣,一條半截裙子。

  越是這種不起眼,但料子縫工都一流的衣裳,價值越是驚人。她沒有戴什麼首飾,更顯出高貴。

  見了我她立刻展開笑容,跟以前一樣的親熱,但不知為什麼,我們之間像是隔了一條河,至少我是尷尬的。

  「生活好嗎?」她問。

  「好,托賴。」

  「沒想到我會找你出來吧?」她說。

  我禮貌的說:「老朋友見見面,也是很應該的。」

  「你就是這一點忠厚。」媚媚說。

  我訕訕的笑,忠厚有什麼用呢。

  她說:「家棟,我約你出來,是希望你把我們以前合攝的照片還給我。」她很開門見山。

  我聽了很受打擊,「什麼?你不相信我?你怕我會拿去給小報刊登?」還強笑著。

  「我當然相信你,」她無奈的說:「但是我丈夫不相信。」

  我呆視她精緻美麗的面孔,輕輕吁一口氣。

  我低著頭:「自然,我連底片一起還給你。」

  「對不起,家棟,我亦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聽到她這樣說,我反而笑了,「人在江湖?不,不,你是人在侯門,身不由己。」

  「家棟,你對人真好,一點都不計較。」她稱讚我,「以前在一起工作,就發覺這是你最佳優點。」

  「你過獎了。」我說。

  過了一會兒,我們兩人都靜了下來。

  我只得問:「生活還習慣嗎?」

  她笑,「大家庭裡的內部鬥爭是很厲害的,反正還可以應付就是了。」

  我點點頭,以她的聰明伶俐,當然可以應付,我何用替她擔心。

  「何先生待你很好吧。」

  「謝謝你,他對我很好。」媚媚愉快的說。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問到我最怕聽到的問題。

  「你有沒有新的女朋友?」她問。

  她如此用辭,  我倒覺得悅耳,  「新」女朋友,由此可知,她還承認她是我的「舊」女朋友。

  我搖搖頭。

  她歎口氣,我倆似乎再也找不到話題。

  我問:「我如何將照片交還給你?」

  「我明天差人來拿如何?」

  說得也是,我倆還有什麼必要見面?

  我點點頭:「你有我寫字樓的電話地址,誰告訴你的?」

  「令堂。」

  「哦。」

  我們很快結束了談話,多情應笑我,還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呢,剩餘的時間都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何家的司機開著平治房車在門口等,天開始下毛毛雨,我縮縮肩膀。

  媚媚抬起頭來看到,我有點尷尬,實在不想在她面前露出寒酸相。

  她卻溫和的問:「你母親織的那件芝麻絨似的毛衣,還在嗎?」

  我點點頭,又一陣喜悅,她一直不否認曾經與我交好過,單是這一點,很多女人便做不到,她並沒有努力忘記自己的出身,我佩服她。

  我說:「打算買一層房子,安置了母親才成家,因此在儲蓄,寒衣也未添。」

  「應該的。」她說:「不愁沒好的女子嫁給你。」

  司機替她拉開了車門,她說聲再見,踏上車子。

  臨走前還向我擺擺手。

  回家我把媚媚的照片全找了出來,一張也不剩,連底片在內,一起放進一隻紙袋。

  母親很興奮,「是個好女孩子,嫁入豪門,一點架子也沒有,伯母前伯母后地稱呼我,跟以前一模一樣……」小市民很容易滿足,因為何鴻錦夫人叫她「伯母」,所以母親高興了。

  姐姐說:「如果你福氣好,她還叫你媽呢。」

  我說:「過去的事,提來作甚。」

  姐姐說:「我倒有個好消息,不妨提一提。」

  「好消息?快說,咱們家八百多年沒有新聞,不用說是好消息了。」

  母親搶著說:「你姐姐雙結婚了。」

  我驚喜說:「真的,太好了。」

  「好什麼?」姐姐笑罵:「看你樂成那樣,平日我也不用你供給柴米呀。」

  「未來的姐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說來聽聽。」

  「年紀相當大,而且沒有錢。」母親先說了。

  我笑,「算了,這個女兒只要能夠嫁得出去,也就不能挑女婿了。」

  「婚後會請媽媽跟我們住,家棟,你一下了去掉兩個包袱,可樂了?」

  我說:「我幾時把你們當過包袱?剛想買層房子供養你們兩位老太太。」

  「家棟,你心情好得很呵,」姐姐說:「很會說笑啊。」

  是的,知道姐姐有歸宿,真是個好消息。

  他們的婚禮很簡單實際,姐夫是個殷實的小商人,婚後如言接了母親過去,大家有個照顧,母親又可以幫著他們看孩子,大家不愁寂寞。

  結果我買的房子,成了王老五之居。

  因心中了無牽掛,做起事來特別賣力,回了家就淋浴看報上床,生活除了寂寞一點,別無遺憾。

  就在這個時候,報上刊載大段的觸目消息:富商何鴻錦在外國心臟病發身亡。

  我馬上想到媚媚,她不是成了寡婦嗎?

  她以後的日子……我發覺自己仍然那麼關心她。

  但我沒有多事,只是寫了一張慰問卡寄去。

  不久報上登出了訃文,共有兩段,一段是以她的名義發的,另一段由何氏的長子署名,大家族內的紛爭,我們小市民也不會清楚。

  後來都說何氏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財產落在她手中,餘者由子女共分,有人不服,但遺囑立得清清楚楚,反對並不生效,分了家產之後,她與何家的人就沒來往了,聽說獨自住在一間大屋子裡,生活日趨神秘。

  這一段大新聞,像所有新聞一般,只所鮮了三五十天。

  媚媚就是這樣,成為了一個年輕的寡婦。

  在正常的情況來說,沒有一個人的身份比年輕的寡婦更為悲慘,但是世上往往有奇異的例外,我相信媚媚便是罕見的例外。

  她要的是錢與權勢,使她擺脫少女時期的窮困,她得到了,凡事都娶付出代價,若果何氏到八十歲才壽終正寢,那麼媚媚付出的代價更鉅。

  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子,她的城府很深,從小事可以見大事,從頭到尾她沒有得罪過我,我始終還是她的朋友——一般女人做得到嗎?

  她在社交場所中仍然活躍,信不信由你,追求她的人很多,男人們並不介意她的身份,並且有著太多的傳言與緋聞。

  他們見到的只是她的財產和她華美的形象。這便是一個如此傖俗膚淺的社會,鬱鬱不得志的人大可以歎聲曲高和寡,然而大眾是永遠追隨嗶眾取寵的一群的。

  在這個當兒,我的心情死灰復燃,開始與一位漂亮的小姐約會,她是我同學的妹妹,師範畢業,在一間中學教書,吸引我的,是她一雙慧黠的眼睛。

  每當我發謬論的時候,她都溫和地微笑,耐心地聆聽,我喜歡她的眼神,它們在告訴我:「老小子,你盡情的說吧,我有一雙好耳朵。」幽默而容忍,像一個年輕動人的母親。

  我的母親生我的時候已四十多了,她的形象屬於兒童樂園,不免有點落伍,我們從未好好談過話。姐姐很拘謹,為生活擔子壓得喘不過氣來,沒有心情聊天。至於媚媚,我太愛她,時時呵護她,很多時候,我都只有聽的份兒,沒有張口的機會。

  到了現在,我生命中第四個重要的女性出現,恰逢其時:工作有點基礎,心情也大好,我忽然輕鬆起來,從一個小老頭變得富幽默感,也很懂得表達自己,與女友的關係如魚得水。

  我最喜愛的題材是幸福。

  我會說:「……原來幸福是沒有標準的。以前小時候,我們老以為一家數口夠溫飽有親情無疾病便是幸福,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有些人覺得居有大屋,出有平治才是幸福,有沒有親人倒是其次,說真的也怪不得人人變得那麼勢利,有錢不必吃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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