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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亦舒    


  那個女人我是見過的,很幸福的圓臉,一頭珠翠,非常關心,穿著紅色的衣服。

  她不知道我是誰,然而我是最辜負她的人。

  (上帝給我一點意志力,上帝幫助我,上帝。)

  然而當我見到堅時那種罪惡的快樂……我是活著的,我高興。我不知道想跟他說什麼,但是我想聽他的聲音,我不能控制自己。

  堅說:「週末我不能夠再來,她常常一個人在家中看電視,很悶,我得陪陪她。」

  我的臉上變了色。「不准!」

  「她是我的妻子!」

  「我不准!」我大嚷。

  「不可以。」他握緊我兩隻手。

  「不!」我滿苦地蹲下來。

  「你不要為難我。她是一點罪都沒有的!你想想,你仔細想一想,你可有權這麼做。你想我怎麼樣?你說你想我怎麼做!」他搖撼著我。

  我的眼淚簌簌落下。

  「你可是要我離婚?」他喝問:「你可是打算在我離婚後嫁我?你說!」

  我答不出來。

  「你這個自私的人,你知道我愛你,你知道我會做你腳底的灰塵,所以你對我這樣子。」

  我伏在床上痛哭。

  「我不能與她離婚,她把整個人整個靈魂交了給我,她或許只是個卑微的女孩子,但她也是個人,你懂嗎?一個人!是,你有思想你有學識你有感性,但她也是一個人,她也有腦子也有心臟。」

  我跳起來叫:「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痛苦,你知道嗎?我痛苦。」

  「我也痛苦!」他用手掩著臉,「你以為我不痛苦?有好多夜裡我簡直想一走了之,她何嘗不知道我在外面有花樣,可是她忍耐,她愛我,她的深度或者比不上你,但是她比你更懂得愛。」

  「你走吧。」我說。

  「你知道我不會走,你知道我走不了。」

  又下雨了。

  他沒有走。一整夜都沒有走。

  我習慣了他的身體,他的一切。我需要他。叫我重新去認識一個男人,我不行,那得花三五年,他瞭解我,他忍耐我,他愛我,我不能沒有他。

  一個下午,我早下班,堅沒送我回家,我逛一陣子街,買了數雙皮鞋數件衣服,到門口,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站在我的門口。

  我看著她數秒鐘,她也看著我。

  我馬上知道她是誰。下了濃妝,她是很普通的女孩子,比我年輕許多,她或許在想,怎麼丈夫會愛上比她年長的女人。

  我放下大包小包,跟她說:「你想怎麼樣?」聲音很平靜,帶著點愧意。

  「我可以進去坐嗎?」她問。

  「可以。」我開門給她進去。

  (她終於來了。)

  她開門見山的說:「離開堅。」

  我沉默,小婦人們永遠不容輕視,她們是厲害的角色。

  「我要你離開他,他是我的丈夫。」她重複著。

  我是怎麼到這種地步的?跟一個鄉下女人爭丈夫,我用手托著頭,是怎麼到這種地步的?我歎口氣。

  「你一早認識他,為什麼不嫁他?我們是新婚夫婦,你不應該破壞我們感情,離開我們!」

  這種標準台詞我聽過數百次。在粵語片與國語片中。真沒想到有一天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聽著她。

  「你離開他!」她堅持著。

  我根本不能開口,第一:確實我的錯。第二:一開口就變得跟她一樣見識。

  我站起來。「你的時間已經到了。」我打開大門,我根本不應讓她進來。

  「是堅叫我來的。」她說:「一切都是他告訴我的,他想離開你,他說他已被你折磨得夠了,他想你放他一馬。」

  「誰說的?」我如五雷轟項。

  她說:「我丈夫。」她走到我留話那兒去,撥了號碼,接通,「堅?」她問:「我在她這裡,她不相信你要離開他。」

  我整個人浸在冰窟裡,我瞪著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子。

  「你跟她說吧,堅。」她把話筒遞到我面前。

  他們兩夫妻這樣聯合來欺侮我。

  我把門拉得大大的,「你走吧,你們兩個都走。」

  她的臉色放軟了。她說:「你忘記他吧,他不值得你愛。」聲音輕輕的,充滿無限同情。

  我要她同情?

  「走。」我說。

  她走了。我瞧著她的背影,她身上廉價的毛衣,現在還穿喇叭褲。但她比我幸福快樂。她完全原諒她的丈夫,即使他們才新婚,即使她丈夫對她不忠,但是她字典裡沒有抱怨,沒有離婚兩個字。

  我關上了門。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服了安眠藥。

  現在真的要離開他了,真正的離開。沉淪在永恆的寂寞裡。或者不會。我怎麼遇見他,就怎麼再遇見別的男人。

  過渡時期永遠是黑暗的。太陽升起之前一定有霧霾,格言不那是這麼說嗎。

  他是下了決心要擺脫我。正如當日,我下了決心要擺脫他。

  我記得,那是一個雨天。

  在停車場裡,他向我求婚。

  而我緩緩的搖頭,我說不。我不能嫁他那樣的丈夫,我的男人要拿得出去的,要耀目的,而他不是。

  而今日,他轉過頭來擺脫了我。

  奇怪,天又下雨了,我走到露台去,關上了長窗。

  他們在放什麼?吃晚餐?簡單的小菜:叉燒炒雞蛋西洋菜楊,兩個人開開心心,他們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必須要忘了他,必須。

  我深深歎口氣,公寓靜得像座墳墓。

  我把毯子蓋上頭,明天又是一天。

  (但是他們在做什麼。相擁入睡,明早雙雙去搭公路車上班?)

  雨聲漸密。

  (曾經滄海難為水,為什麼他竟會在她身上尋到幸福。為什麼?)

  照片

  我喜歡拍照,他們都說我拍得不錯。我的照片卻不是用來入沙龍的,凡事留個紀念,事後憑照片回憶一下,其味無窮,這是我唯一的目的。

  而我的女朋友莫幽谷自然成了最佳模特兒,無論她在喝茶、洗頭、跳舞,都一一入了我的鏡頭,我將照片都放在本子裡,閒時取出慢慢觀看,當作娛樂。

  幽谷的母親常笑說:「傅明這孩子,對咱們幽谷倒是真的有意思。」

  我自然對幽谷有意思。

  將來我是要娶她的。

  幽谷很上照,有時我去取照片的時候,連相熟的沖印鋪子都會說:「傅先生,你女朋友實在漂亮過香港小姐。」

  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的寫字檯面前,擺滿了幽谷的照片。

  幽谷有時上來看到,會說:「怎麼搞的,人家會笑你的——怎麼把這麼醜的女孩照片擺出來。」幽谷一貫地嬌嗔。

  我笑笑問:「是嗎?丑嗎?我不覺得,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呢。」

  幽谷很滿意。

  深秋,天氣很涼,別有一番光景,我載了幽谷出來,在郊外替她拍照。

  因為她替我做模特兒久了,姿態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幽谷的美是很特別的,她動態豐富,沒有一刻靜的時候,甚至在最煩惱的時候」她都能夠如陽光在烏雲中射出,為我沉悶的生活添增金光。

  我有時候取笑她:「你哪裡叫幽谷?你簡直是鬧市。」

  翻閱照片,百看不厭,有時候會將她的照片放得很大很大。

  這天在郊外,我為她拍了三卷底片,襯著秋景,她的一身麂皮衣褲顯得無限瀟灑,簡直美不可言。我們在傍晚時才收拾道具回家。

  我隨即把底片交到熟悉的沖印店去做。

  幽谷在那個晚上閒閒的提起:「爸爸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告訴伯父,」我微笑,「下星期日我親自登門來求婚。」

  幽谷喜間:「為什麼下個星期日?」

  「因為訂婚戒指要下星期才能做好。」

  「傅明!」她大喜摟住我的脖子。

  我笑著擁住她。

  「傅明,我立刻回去告訴爸爸,但是,傅明,那是一隻怎麼樣的戒指呢?」

  我故意板起了臉,「怎麼樣的戒指?鋼戒指,你還想戴鑽石?我是不折不扣的窮小子。」

  「我打你!」她笑著撲上來。

  我們的二人世界就是這麼精彩。

  過了兩天,是星期五晚上,我去取了照片回來、厚厚一疊,駕車回家,還沒洗臉就入房間觀看。

  照片一攤出來,我就呆住了。

  咦,這不是幽谷呀。

  是另外一個女子的照片。

  我先是吃一驚,隨後立刻明白是相館交給了別人的照片給我。

  我想立刻去換,但是相片中人馬上吸引了我。

  伊是一個長髮女郎,穿著一件白色的寬大麻紗襯衫,杏形臉,大眼睛,臉上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冷漠,彷彿全世界的繁華富貴都是她腳底的塵埃,但她是一個美女,氣質特殊,恍如不食人間煙火。

  這麼美麗的少女,應該是電影明星或是其它有知名度的人物。

  照片共有三十六張,張張精彩。

  背景是一間舊房子的客廳,樓面很寬,掛著字畫,牆腳線是柚木做的,總有半尺來高,牆壁漆作米白色,一組沙發很老式,套著藍邊白套子,素淨十分,一張藍白的天津地毯,她有時躺在地毯上,有時臥沙發側,照片拍攝得一流,看得出是用造人像的最好照相機,不是哈蘇就是萊卡,光與影出奇的神秘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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