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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我笑,「那我就做豬人戒好了。」 安琪似乎也抱同樣的態度。 新戲開拍,我同導演相當熟,跑出探班,安琪化了濃妝,穿著條攻瑰紅妮麗茲的晚裝裙子,低胸,裙身似傘一般的自細腰灑開來,美得整個人發亮。 我趨向前去,她笑著過來。 臉上的粉細緻光滑地貼在她無假的皮膚上,融成一片,無分彼此,油光水滑。 有沒有看過上了年紀的女人搽厚粉?可怕,粉是粉,臉管臉,化妝都浮在半空,人看上去益發憔悴,一笑起來,那些干粉忽然又全部卡在皺紋裡,倒不如淡妝的好。 「像剝殼雞蛋般。」我稱讚她。 「謝謝。」她說。 這女孩子沒有什麼手腕,她並不會拉著人叔伯兄弟阿姨的亂叫。 我問:「男主角們在哪裡?眾星伴月哩。」 她伸手指一指那群英俊小生。 「工作進行得怎麼樣?」 「還算順利,大家都對我很好。」 我摸摸她的臉頰,「那自然,還用說。」 「宣傳部都會以我為主。」她補一句。 導演在那邊叫她過去,我們再四處巡一巡,就準備離開片場。 走到大門口,餚見不遠停著輛小小紅色跑車,一個年輕人同我們打招呼。 我一時沒想起他是誰,只得禮貌的點點頭。 他卻自己提醒我:「我是安琪的朋友。」 呵對了,那天陪她看戲的人。 我看著他清純的臉,「等安琪?」 「是。」 「那你這麼早來幹什麼?」 他無奈的低下頭,「反正我在家裡,也定不下心來,什麼都做不成,不如跑來這裡坐著。」 這才叫戀愛,再明顯沒有。 他在戀愛,安琪可沒有,其中的分別一望而知。 我想說「那你好好的等吧」,又覺輕佻,開不了口,心中十分同情這個年輕人。 「再見。」我說。 他向我擺擺手,無聊的靠著車子,點起一支煙。十年後他會狠狠責問自己:怎麼能把寶貴的時間如此浪費? 不過在年輕的時候,有這樣的機會浪費時間,也是件浪漫的事,當他有朝一日事業成功,每一秒鐘都忙得不可開交,每個動作舉止輕重時,他會想起少年時期,為一個女孩子,默默等待一夜。 此刻的安琪,什麼都有,然而機會太多太好,成功得太快太順,使她不經意地對一些人與事粗心,來不及一一珍惜把握。 她可能連什麼人愛她,什麼人害她都不知道,時間便如水般流過。 打開陳年舊書報,裡面一頁頁全是這種類型的女孩子,名字為人傳頌一時,每個都有過她光輝的日子,在她燦爛的時候,簡直要什麼有什麼,她所不要的也堆山積海地擺在她面前…… 直到,直到書冊合攏,她的輝煌史告一段落,又輪到第二位。 光輝過總比沒光輝過要好?不見得。聽她們說來,索性過平淡平凡的一輩子,反而是幸福。不過這番話,泰半是她們在走下坡的時候才說的。 車子駛返市區,順利到家。 用鎖匙一開門,便聽見電話鈴響個不停,我取過聽筒,是小楊的聲音。 他興奮的說:「我發現了新星。」 「誰?」 「一個模特兒。」 「呵,又一個?」 「是的,拍過化妝品廣告,不知你有沒有留意,大眼睛,高鼻子,哎喲,美得會叫,而且身量高。」 「比安琪還好?」 「安琪?呵,她,不,這是完全不同的,一顆新星,明天我帶她上來公司,你一看便曉得了。」 「她們都長得一樣,」我抱怨。 「不,不一樣。」 「好好好,明天我滴過眼藥水仔細來看。」 「對了。」他掛了電話。 冒出頭來,上升發亮、落山、沉沒,這是所有的安琪兒的必經之途。 沒有什麼兩樣。 我打個呵欠,上床睡覺。 祝福每一個安琪兒,我愛她們。 戀人 我並沒有結婚,我只與他同居了五年。 恐怖是不是?結婚五年已經夠可怕,同居五年簡直不可思議。 為著種種原因,我們沒有去註冊,像交稅問題,房屋津貼問題,最主要的是:我們雙方父母都已去世,毋須向老人家交待,於是疲下來,一年拖一年,三年過後,更覺一切無所謂。 我是個內向的人,他也是,沒有人知道我們住在一起,親友同事皆不知情,我們有兩具電話,租兩間公寓,打通了一道牆開多一道門,彷彿分開生活,實則息息相關。 開頭也覺得奇趣;十足新派,洋洋自得,好像走在時代尖端,沾沾自喜。 日子久了,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日久生厭,這四個字真是至理名言,再也錯不了,幾次三番,我也想把當中那道門封掉,開始新生活。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晚上開始做夢,用土敏土及紅磚∼塊塊砌牆,過程像愛倫坡的黑色小說,驚醒一身冷汗。 證明是很厭倦這種關係了,但白天一到,又忙該忙的事去,沒有勇氣及時間來結束同居關係。 五年了。 大學沒畢業已經在一起,那年母親病逝,隨父親而去,我內心寂寞淒涼,想起母親生前說的:「淑子,挑個老實人,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不要追求虛無飄緲的東西。」媽媽不會害我,於是緊緊抓住老實的他。 尚未畢業,不好意思結婚,於是老實人居然也贊成同居,那年二十歲。 感覺上似老夫老妻。 畢業後找到理想工作,大家致力事業。 他返早班,七點半出門,我比他遲一小時,故分房而睡,簡直如宿舍生涯,絲毫不羅曼蒂克。 有時好幾日見不了面,他還時常出差,一去個多月,開頭頂想念他,隨即樂得清靜。 他有壞習慣,吸煙多,我則怕聞煙味,又尊重人身自由,不去勸他戒,同時心中有數:有幾個男人會得為女人戒煙?受過大學教育,當然有這點聰明,一直強忍,他不在,室內空氣清新。 第二,他似老人家,愛積聚廢物,至少在我眼中是一無所用的東西:舊報紙與過期的雜誌,銀行寄來的單子、宣傳冊子,都一一堆那裡,漸漸侵佔我的地盤。 我很反感,趁他不在,可把廢物扔掉。 不滿之餘,又感到慚愧,一定是愛得不夠,否則怎麼小小瑣事都不耐煩? 也見過愛河中之男女,暖呀,真的如膠如漆,難分難捨,隨時隨地可以擁抱接吻,蔚為奇觀。 他還有令人著惱之處,便是喜滿屋遊走,每早六點半起床,便開始發出噪音,開門關門,沐浴,做早餐,聽無線電,足足攪了一個鐘頭,才施施然出門。 我在房中睜大眼,朝朝做他上班七步曲的聽眾,也懇求過無數次,希望他略作犧牲,速速出門。 無用。 他說我有神經衰弱。 也許是,這種生活真使人未老先衰。 晚上,在夢中,更加努力砌牆。 大多數女人都不是肉慾信徒。 我羨慕那種一投手一舉足,氣質性格都配得十足十的璧人。 但是他們說,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他們」是外國著名婦女雜誌上的心理專家。 想深一層,世上沒有任何十全十美的東西,一粒全美鑽石不過是放大廿倍沒有瑕疵而已,試想放大兩百倍後的樣子。 真令人氣餒。 好的好的,沒有什麼是永恆的,許多公認的標準夫婦的男女都分了手,我們還能在一起,已算不錯。 感情生活穩定,便於事業發展,心無旁騖,可以專心做事。 辦公時了無牽掛,另一半永遠不會令我心忐忑不安。 他固然不會打電話來問候,我當然更不方便去關心他。成年人了,有什麼大事?就算生病,也可召車返家休息。 無故次,發寒熱,也先回刮公司把案頭的重要文件清掉,然後去看醫生,自行回府休息。 不用哼哼卿唧,不會死的。 這樣堅強的性格,也是自幼養成,父親一早去世,我無兄弟,家中無男丁可靠,無人訴苦,不如不訴。 出來做事,不久便洞悉世情,倒霉的事說出去,不外了被旁人譏為學藝不精,他們聽的時候津津有味,溫柔體貼,心中卻笑甩大牙,誰讓你說給他聽呢,活該,白白給人茶餘飯後多個題材。 得意之事更不能說,你有,人家沒有,說來無益,俗雲,財勿露帛,露帛要赤腳,母親是常常說的,我亦緊緊記牢在心,行走江湖,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從來不是新派人,不知恁地,竟大膽與人間居。 那日出去與女同學們吃飯,說起同居這件事,大家都搖頭歎息,說是尋女人開心的一種感情關係,我三緘其口,不敢發言。 他們又說到有一對中年男女,同居已有十年歷史,不知怎麼維持,聽得我汗毛凜凜。 再過五年,我就是另一個榜樣。 「為什麼不結婚呢?」有人問。 不是過來人不知道,已經沒有必要再進一步了。 「為什麼不分開呢?」又有人問。 唉,積習難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