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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他們轉了話題,說到他新完成的作品。 那位先生神色自然,有股清秀的氣質,很討人喜歡。 原來適才他是往電視台途中。 看完節目,熄燈睡覺。 在今日之前,我從沒想到會活這麼久。 生日越來越殘酷. 第二天紅日炎炎,也就把前一個晚上的事忘了。 生日既過,也不再感慨。 居然嘻嘻哈哈地與同事若無其事地有說有笑。 男人聚在一起,說女人。 女人聚在一起,自然說男人。 大談未來對像要具備些什麼條件。 空談有什麼用?到之二十五,只要是活的男人,也就是好伴侶。 當真輪到我發表意見的時候,也只得矜持的說:「我要一個英雄。」 她們不明白。 我也沒再解釋。 下班的時候,仍然用那部電梯,仍然不喜歡它,仍然勉強自己接受它。 六年半了,在這幢大廈出沒,沒有一天開懷,不知恁地,日日意難平,多麼刻板的日子,無法突破,無法自救……真要命,理想不能達到。 電子喉嚨向我報告:「你在十一樓。」 今日,同梯人是兩個臉上長滿小廟的後生小子,大談保時捷跑車有什麼優點。 我有一絲寂寥。 黃昏,太陽比較淡,出了電梯,走到街上,溜踏著櫥窗。 心不在焉。 原來有人與我一般不愛說話。 真是難得的,尤其是做他們那一行,不說話怎麼行? 吃開口飯的人不開口,我莞爾,未免有點滑稽。 可惜他不是一個普通人呢,我惋惜的想。 做一個特殊的人,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至少他本人可以獲得一定的償還與報酬,名人的伴侶,才真正難做,永遠是影子,永遠不討好,付出的心血落在水中,即使修成正果,也得戰戰兢兢。 不必了。 快樂同名利有什麼關係呢。 但如果他是普通人,他正是我欣賞的那種異性。 單是不多言已是黃金般難能可貴的質素。 天氣開始涼,很年輕的,十多歲的男女孩子,對於天氣沒有感觸,什麼時候都是玩的季節,打球游泳旅行看戲……我也會經渡過那樣的青春期。 現在秋風一起,但覺蕭殺。 過一日,站在路邊等車,淡淡日光,灰塵飛舞,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 並不是沒有歸宿的緣故。 所謂歸宿,不過是嫁人組織家庭,繼而生兒育女,那還不容易。 我要的卻不是油鹽柴米與老爺奶奶生日送什麼禮這些,我要一個人握住我的手,問我是否想跳舞至天明,問我是否要製造羅曼史。 聽上去很老土吧。 我倆可以在深秋時分到海德公園去散步,滿地黃葉,呵氣成霧…… 沒得救了。 從來不會想過如何在黃金股票上著手。 不禁苦笑起來,頭低低的踏進電梯,過完刻板之一天,打道回府。 我聽到咳嗽聲。 咦。 誰故意引人注意?這並不是真的咳聲。 我一抬頭,噫,是那位先生,又遇上了。 這還不算什麼,令我感到震盪的是他雙目閃爍著無限喜悅。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掩飾自己。 我微笑,朝他點點頭。 很久沒有微笑,居然笑得這麼自然,真不容易。 他有點靦腆,不知如何開口。 索性不開口,我仍低著頭,但嘴角的微笑沒有消失。 電梯到了樓下,真有點依依不捨。 他走在我身邊,怎麼,同路? 如果他請我去喝一杯啤酒,我會同往,反正我要到「牛與熊」去鬆弛一下。 他沒有邀請,我只得往前走。 他也沒有離開,緊隨我。 忽然之間,熙來攘往的人群一點作用都沒有了,他們以慢動作淡出,整條街上,只剩我同他兩人。 是,我們沒有握手出也沒有問我是否要去跳舞,但已經有那種暖洋洋的前奏. 他隨著我進酒館。 女侍認得我,給我取來例牌飲料。 我們坐在小小圓桌邊,面對面,膝頭幾乎碰到。 我努力想開口說話,但不知應說什麼,總不能問「先生貴姓,到什麼地方玩多」,況且我知道他貴姓,本市每個人都知道他貴姓。 看情形他也在努力思索,奈何終於沒說一個字。 他會不會當我是啞巴? 就算是,也不重要,因為我沒有非份之想。 倒是他,該利用這個機會好好放鬆,很難得有人坐在他對面而不喋喋地求他簽名的地步,真不容易。 為什麼要求簽名?是否要證明的的確確見過該位名人?真是奇怪的心態。 才想到這裡,四周圍已經有人轉過頭來看他,同時竊竊私語,特別是女孩子,已經有所行動。 他也注意到,露出煩惱的神色來,雙目中且有一絲無奈。 我匆匆喝完手中的黑啤酒,放下鈔票,站起來走。 有幾個女孩子叫他的名字,我們假裝沒聽見。 走出酒館,他的情緒已經低落。 我揚手叫了部街車,他替我拉開車門。 我向他點點頭,上車而去。 這是我畢生最奇特的一個約會。 毫無疑問,他喜歡我,因我對他的名氣不感興趣。 這是真的,我只對他這個人有好感。 如果他要見我,他知道我在何處出沒,如果我要見他,我可以打開報章雜誌。 但是名氣與他,已不能分割,兩者共用一個心臟,如連體嬰,分割會導致死亡,沒有可能他會做回一個普通人,況且普通人也不好做,做名人做久了,早已忘記如何做普通人。 我很同情他,希望也有人同情我。 下雨了。 細絲毛毛雨,懶得打傘,淋濕的大衣只要抖一抖,又可以再穿上。 這一季我挑了件大紅的呢大衣,因習慣低頭走路,過馬路危險,希望紅色引人注意。 電梯還是那一部電梯,工作還是那份工作,人還是那個人。 他總比我先在電涕裡,故此他的出沒點在高幾層,我們已是四十二樓,上面只餘五層。 那五層大部份是律師行,大概是來找法律顧問,而且來得很頻。 實不應花太多時間在他身上。 過沒多久,我跟老闆到夏威夷出差。 這是一個全世界最悶的地方,有人說,在夏威夷,不能同一日曬太陽或游泳,要分開來做,否則第二天不知於什麼。 刺目太陽,不但摧殘皮膚,也令人煩躁,沒事時躲酒店房內睡大覺。 南太平洋不是沒有好去處,只不是夏威夷群島。 老闆同人訴苦,「我這助手什麼都好,可惜冷若冰霜,很難博她一笑。」 他不是壞老闆,公事上臭得似豬,但感謝主,從沒邀我喝過咖啡。 十天後回到老家,一切記憶都已沖淡,旅遊就是有這個好處,於是一切又可以從頭開始。 加薪那一日,我去買了一隻蒲昔拉蒂的戒指。 在本市,沒有貴族與平民之分,再名貴的東西,普通人也可以買得到。 進了電梯,忍不住伸長手欣賞。 有人說:「美麗的指環。」 我一顆心劇跳,是他,又是他,連忙轉過身子,卻看到一張陌生面孔。 我呆在那裡眨眼。 那也是個英俊的年輕人,但不是他,我還以為他終於肯開金口了呢。 那年輕人笑說:「對不起唐突你,我是樓上陳王張律師樓的張守信,」他伸出手來,「我知道你是英資洋行的人,我們一直有業務往來。」 我看著他,不打算與他握手。 他說下去:「我知道你叫美芝,指環不是訂婚戒指。」 他再伸了伸手。 我只得與他的手碰一碰。 「我留意你已有一段日子,你老是心不在焉,從來不抬頭,同你笑也看不見。」他說。 是,這是我,說沒錯。 我們步出電梯。 「美芝,來,大家年輕人,別拘束,去喝杯啤酒。」 我搖搖頭。 「說話呀。」 「改天吧。」 他沒好氣的看著我,仍然活潑地笑,「改天是哪一天?這樣吧,星期六同你去跳舞如何?」 他真熱情可愛。 但他不是他。 世事往往如是。 人的本性也往往如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他看著我,「說『好』」。 「你會探戈嗎?」我問。 「現在都沒有地方跳那種舞了。」 我笑,他不懂。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跳慢四步。」很努力。 「改天吧。」我說。 轉頭就走開,似無人情味,不過似小張這樣的男孩子是很多的,不能兼顧。 小張的好處是用功,第二天就送來一株小小的蝴蝶蘭,一張卡片上寫著「跳舞?」我笑出來。 不可小覷他哩,真的鍥而不捨,我喜歡這種人,有誠意。 字條上寫著電話號碼。 我把它放在一邊,這樣的功課還不夠,他還得繼續表演。 下午電話來了。 一聽到他聲音,我就笑道:「不跳舞,」 他說:「至少你笑了。」 這倒是真的,要找個人來引我笑,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事。這年頭誰肯做小丑,小張待我不錯. 「吃飯好不好?吃飯不傷體力。」 「你真的不放鬆,是不是,」 「女孩子需要呵護,她們有權使小性子男人有義務遷就女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