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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第二晚,雲生在公寓中來回踱步,宛如熱鍋上螞蟻,正考慮報警,電話鈴響了。

  是安琪打來的。

  「我怕你擔心,雲生阿姨。」

  雲生哽咽,「你居然知道我會擔心。」

  「我不想造成你的負累。」

  雲生負氣道:「我有的是錢,有的是精力,我承擔得起。」

  「我知道父親不歡迎我。」

  「你太多心了。」

  「一年前我已經去信要求他收留我。」

  「他怎麼說?」

  「他從頭到尾沒有回信給我。」

  「所以你不告而別來懲罰我,是不是?反正我們成年人都一般不可靠,一般的壞。」

  「不,這不是真的。」

  「回來吧,有話面對面說。」

  「舅舅他們有無找我。」

  「看,安琪,我也沒有父母,我也沒有舅舅,這並不妨礙我開開心心做人,你又何必耿耿於懷。」

  安琪笑了,「你的意思是,他們已不理我死活。」

  「是,現在我是你的監護人,你回不回來呢?」

  「老實說,我已無處可去,同學母親臉色孤寡,並且表示不希望女兒與我來往。」

  「活該,還不回來?」

  「我就在樓下。」

  雲生擱下電話,開了門就跑下樓去。

  在街角的公眾電話亭邊看到安琪,雲生伸開雙臂,她與安琪緊緊擁抱。

  安琪失聲痛哭。

  她們兩人在街燈下站立良久。

  直至警察過來問:「小姐,有什麼事嗎?」

  雲生答:「沒事。」

  「那麼,」警察說:「回家吧,已經深夜了。」

  雲生帶著安琪回家。

  第二天,雲生約會謝氏兄弟,表示要送安琪出國。

  雲生看到他們暗鬆口氣,並無問及安琪生活費用由誰負擔。

  他們毫不關心。

  雲生非常傷感,謝柏容生前一定知道會有這一幕吧,她怎麼去得安心。

  安琪是一個沒有人要的孩子。

  雲生想,那麼,就讓我收留她吧。

  好事自家裡開始,何必捐錢到索馬利亞、波茲尼亞,就讓我負擔她的學費吧。

  出國讀書需要作許多準備,雲生一一安排妥當。

  安琪看在眼內,只覺雲生阿姨辦事能力高超,又有左右手相助,還有,開起支票來,絕對不皺眉頭,同她母親有天淵之別。

  兩人在出發時只帶了隨身手提袋。

  安琪嚅嚅道:「衣服不夠……」

  雲生答:「到了那邊現買,一個小時可以辦妥。」

  真的,何必拖幾個大箱子去。

  安琪忽然誇下海口:「我將來會還給你。」

  雲生拍拍她肩膀,「那當然,還要加大三分利息,兼夾我老了你幫我推輪椅。」

  兩人乘的是商務客位,特別清靜。

  「令尊會來接飛機。」

  「何必叫他來。」

  雲生微笑,「他管他失禮,我們卻不必以牙還牙,我們自有我們一套準則,你說是不是。」

  安琪過一刻才說:「我可辦不到。」

  雲生道:「將來你會懂。」

  梁聰民卻並沒有來接飛機,雲生不動聲色,叫部計程車,同司機說了一個地址。

  安琪問:「我們去何處?」

  「我的公寓。」

  「雲生阿姨在溫哥華也有房子?」

  「投資用,小小兩房兩廳。」

  安琪佩服得五體投地,「為什麼我母親什麼都沒有?」

  「胡說,你母親有你。」

  「我不算。」

  「更是胡說了。」

  「雲生阿姨,你是我的恩人。」

  「言重,請專心讀書,替我爭氣。」

  「我一定會。」安琪低下頭,像宣佈誓言。

  雲生聽了這話,已覺滿足。

  到了公寓,沐浴,吃個杯麵,兩人坐在露台休息。

  安琪看著遙遠雪山讚歎,「真是個美麗的地方。」

  電話鈴響了。

  雲生去接聽,抬起頭說:「安琪,是你父親。」

  安琪立刻說:「我不在。」

  雲生不怪她,對牢電話道:「她說她不在。」

  那邊,梁聰民也羞愧了,「我妻子不叫我接飛機。」

  「別賴人了,梁先生,是你自己不想來。」

  「你不明白我的處境——」

  「我太明白了,梁君,祝你高枕無憂。」雲生不願再說下去。

  梁君頹然,「對不起,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

  雲生掛上電話,他甚至不是一個父親。

  一聲對不起,把一切恩怨勾銷,他倒是便宜。

  對不起,我打了你,對不起,我拋棄了你,對不起,我傷了你的心。

  對不起,我累你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對不起……

  安琪伸個懶腰,「我打算睡一覺。」

  「這一覺下去,晚上就睡不著,來,我陪你去市區觀光。」

  安琪笑,「我眼皮都睜不開來了。」

  雲生搖搖頭,「那麼,我出去買點日常用品,你一個人守家。」

  安琪又不捨得,「我也去。」

  雲生笑了。

  她們駕車到市區,首件事是替安琪置冬衣,一買一大堆,大包小包,每件均由雲生小心挑選,務需舒適美觀實用,出錢出力,安琪感動至偷偷落淚。

  逛得累了,雲生說:「來,我帶你去見一個朋友。」

  安琪興奮,「可是阿姨的男朋友?」

  「才不是,是一位婆婆。」

  安琪失望。

  上了車,雲生往山上駛去,不消一刻,抵達一幢花園洋房,只見奇花異卉,小橋流水,環境無比幽美。

  車子一停,已有女管家迎出來。

  雲生微笑問:「沈女士在家嗎?」

  管家看到安琪這個生面人,笑一笑,「朱小姐請進,這位小姐請在會客室稍等。」

  安琪自顧自逗鸚鵡說話,並不介意。

  雲生隨管家上樓。

  起坐間的門半掩,雲生輕輕敲兩下就推禁區。

  沙發上坐著一位白髮女士,精神卻上佳,見到雲生,伸出手,「你來了。」

  「非常掛念你,可惜不能時常來。」

  「一年有三兩次已經足夠。」

  「你氣色真好。」

  「老啦,回想過去三十年,真似一場夢。」

  老太太臉容端莊祥和,相由心生,一看就知道有修養有涵養。

  「這次,我帶了一個人來。」

  「是個小女孩是不是?」

  雲生點點頭。

  「約十五六歲吧,」沈女士笑道:「我當初見你,你也這般大小。」

  雲生低下頭,想起往事,「是,全靠你收養我,供書教學,不然我沒有今天。」

  沈女士說:「咦,誰同你講這些。」

  「我永遠感激你,怎麼樣報答你呢,我想把你給我的愛護關懷轉授他人,碰巧這小孩同我有緣,我便把她接了過來。」

  沈女士微笑,「同你一般倔強嗎?」

  「有過之而無不及。」

  「父母不要她嗎?」

  「母親經已病逝,父親無論如何不肯沾手。」

  「可憐。」

  雲生說:「同我幼時情況一模一樣。」

  「可是你願意勤奮向學。」

  「她資質也不錯。」

  沈女士點點頭,「那就好。」

  雲生蹲到她身旁,「但願我是你女兒。」

  沈女士笑,「做朋友豈非更好。」

  雲生握住沈女士的手放在臉頰旁。

  沈女士問:「最近有見過令尊嗎?」

  「沒有。」

  「真的不能諒解?」

  「他連對不起都不肯說,他根本不覺得他有錯。」

  說起生父,雲生心中仍然有氣。

  沈女士不予置評,只是頷首。

  「我這生這世也不打算與他和解。」

  沈女士歎口氣,「這生這世,也很快會過去的。」

  雲生笑,「我把安琪介紹給你認識。」

  「來日方長,今天我累了。」

  「那麼改天。」

  「你幾時回去?」

  「只逗留一星期左右。」

  「天天晚上來陪我說話可以嗎?」

  「當然,我一早一夜來。」

  「做巧克力蘇芙厘給我吃。」

  「一定。」

  沈女士的精神來了,笑道:「只有比自己的女兒更好。」

  雲生也笑。

  「聽說你又升級了。」

  「不算什麼。」

  「有對象嗎?」

  「加緊物色中。」

  沈女士勸道:「有六十分好嫁過去了,追求完美,遲早學我,丫角終老。」

  雲生笑,「放心,我要求未至於那麼高。」

  沈女士撫撫頭髮,「來,雲生,幫我編一個辮子髻。」

  「是。」

  雲生在樓上消磨了半小時才走。

  管家送她們出門。

  安琪依依不捨,「阿姨,有蜂鳥來啜食花蜜。」

  雲生笑,「像人間天堂是不是?」

  「老太太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的監護人。」

  安琪一怔,「什麼,你也有監護人?」

  「是呀,這個故事,我慢慢地詳細地與你說清楚。」

  安琪狐疑地問:「你為何需要監護人,你爸媽呢?」

  「我母早逝,我父不告而別,我淪落在親戚家中,差點成為人家的童養媳,如果沒有沈女士見義勇為,我根本沒有前途。」

  「哎呀,」安琪掩住嘴。

  「你明白了吧。」雲生無限感慨。

  她認識謝柏容的時候,已為沈女士收養。

  那是雲生生命中的轉折點,自此她努力向上,終於成為獨立事業女性。

  「來,先回家休息,明朝一早到學校報到。

  她用手搭著安琪肩膀。

  舊生會

  呂以匡準時抵達辦公室。

  案頭有一封請帖。

  他拆開看,請帖上寫著「華南大學舊生會籌款晚會」。

  以匡的心一動。

  請帖上沒有郵票,他揚聲問秘書:「是派人送上來的嗎?」

  「那張請帖?是,由專人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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