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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他好像恢復鎮定,把車子開得極快極穩,可是不發一言。 車窗玻璃被霧氣遮住,看不清街道。 半晌,丹彤用手擦擦車窗,看出去。「咦,這是什麼地方?」 王可為輕聲答:「石梨路。」 丹彤愣住。「石梨路通往郊外,我們不是去慈恩醫院嗎?」 王可為不出聲。 車子在公路上奔馳。 「是走錯了路?」丹彤仍不疑有其他原因。 終於,王可為出聲了。「我沒說去醫院。」 「什麼,明珠在何處,她在家?」 王可為冷冷說:「是說去醫院。」 丹彤愣住。 她這才開始覺得不妥。 只聽得王可為說:「一直很小心。」 丹彤的寒毛豎了起來。 「住在一間守衛森嚴的大廈,訪客必須經過通報,我幾次三番想到府上探訪,都不得要領。」 丹彤顫聲說:「請停車。」 「好不容易請上車,怎麼會輕易放下車?」 丹彤驚問:「你是什麼意思?」 王可為輕輕答:「我是的忠實讀者,有幾個問題要回答。」 「明珠病危,記得嗎?」 王可為惱怒地說:「且莫理明珠,那不過是小說中一個人物。」 丹彤張大了嘴,錯愕過度,她忘記害怕。 車子駛到懸崖停下。 丹彤想推開車門,車門卻上了鎖,推不動。 王可為並沒有熄掉引擎。「坐好,別動,否則鏟蕩懸崖,同歸於盡。」 「你到底是什麼人?」丹彤斥喝。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的忠實讀者,的書,我全看得會背,一切細節都不遺忘。」 「那不是明珠嗎?」丹彤又驚又怒。 「不,是我,不過,如果我一早就說是我,會防,是不是?」 是。 「你想怎麼樣?」 「想問幾個問題。」 「把車子後退,慢慢說。」 「朱小姐,小說中所有男主角均英俊瀟是不是?」 這時,丹彤發覺襯衫冷膩地貼在背脊上,原來不知不覺間已出了一身冷汗。 「而且,」他說下去。「多數出身甚佳,大學程度,人緣又好,世上確有這樣的人嗎?」 丹彤心中有氣。「在今晚之前,你也有資格做這樣一個人。」 「不,朱小姐,我差遠了,看的小說,越看越自卑,寫了多封讀者信,又不見回覆,只得趁公開簽名當兒,吸引注意……」 「你早有預謀?」 「是,我計劃了很久,一步一步消除的戒心。」 「你那病危的妻子呢?」 他猙獰地笑。「根本沒有這個人。」 丹彤的心涼了,她瞪著她的忠實讀者。 「我恨,是教壞了女讀者,教她們崇尚奢華使我這種平凡的男人永無出頭之日。」 王可為咬牙切齒,青筋綻現。 他腳踏油門,車子引擎咆吼幾聲,丹彤一顆心似要自喉嚨躍出來。 「把車子駛回,還來得及!」 「我還有幾個問題。」 丹彤這時知道王可為精神有毛病,但求脫身。「快點說。」 「為什麼對讀者那麼冷淡?」 此際丹彤忽然聽見微弱的嗚嗚聲,開頭還不知道是什麼,聲音漸漸加強,才明白那是警車,啊,有救了。 她平靜地說:「開鎖讓我下車,立刻把車駛走,還有時間。」 「是報的警?」他震怒。 「我何來時間?」 「那麼,一定是明珠。」 丹彤更加錯愕。「你不是說沒有明珠這個人?」 王可為忽然打開車門,把朱丹彤用力推出車外,將車子駛走。 可是來不及了,幾輛警車已經迅速趕至將他包圍。 丹彤受輕傷送進醫院敷藥,王小姐趕來看她。 「看以後還敢不敢上陌生人的車。」王小姐尚挪揄她。 丹彤不出聲。 「由他妻子報警救了,他同她說,今晚與有約。」 丹彤問:「他妻子到底有沒有病?」 「不知多健康,現正坐在派出所作證。」 「錄音機的聲音……」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丹彤頹然。 「據說他家到處堆滿了的小說,看得會背,一邊看一邊做筆記,又喃喃自語,他是一個精神科病人。」 丹彤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說他也會創作故事,於是自導自演這一齣好戲。」 丹彤渾身戰慄。 「也算得是天才,一說是忠實讀者,寫作人就任何戒心都沒有了,否則,如何接近?」 這時,病房處有人探頭進來。「是朱丹彤小姐嗎?我們是的忠實讀者,請替我們簽個名好不好?」 丹彤一聽,掩住雙耳,不住地尖叫起來。 出走 司機老於自街上撥電話回住宅問:「揚一回來了沒有?」 保母一聽,跌腳。「你沒有接到她?」 「我在學校門口等了三十分鐘,不見人,進教室找,老師說她已經放學。」 「我立刻通知太太。」 「我且在學校附近兜兜圈子,跟著到公園去找。」 保母迅速告訴朱太太。 朱太太馬上自朋友家趕回來,急得面色煞白。「報警吧!」 這個時候,朱揚一其實還在校園,她抱著膝頭,坐在地上沉思。 一個壘球滾到她跟前。 她輕輕收起。 走到她跟前的是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 「好。」 揚一抬起頭來,看她一眼,不語。 那女孩口中嚼口香糖,短髮,穿磨穿洞的牛仔褲與大球衣。「說話呀!」神情十分調皮。 揚一仍然不出聲。 她坐到她身邊。「我叫周慎之,呢?」 揚一挪開一點身體,本來,她想站起來走開,可是,今日她想找個伴說說話。 那叫周慎之的女孩有一張蘋果臉,看著她,很瞭解地說:「寂寞,噯?」 揚一笑了。「怎麼知道?」 「全寫在臉上身上。」 「懂得什麼。」 周慎之把口香糖吐出來。「幾歲?」 「十五。」 「與我一樣,何故老氣橫秋?」 揚一有點喜歡她,所以據實說:「因為我是一名天才。」 周慎之嗤一聲笑出來。「是哪一科的天才?人人都自視是天才啦,所以世界才亂糟糟。」 「不,我是真的天才。」 周慎之上下打量她。「失敬失敬。」 揚一見她仍然嬉皮笑臉,不禁微笑。 這是一個正常的十五歲,脫下球衣,就該換上花裙子同男朋友去跳舞了。 揚一有點羨慕。 「告訴我,是哪一門的天才。」 「我在大學寫博士論文。」 周慎之睜大眼睛。「不開玩笑。」 揚一悵惘地朝身後建物三樓某個窗口一指。「那是我的實驗室。」 「研究什麼?」 「病理生物:尋找控制腦部血管擴張遺傳基因。」 周慎之十分納罕,她非但沒有露出欽佩以及仰慕的神情來,反而有點同情這位同齡新朋友。「多麼沈悶。」 揚一一怔,隨即低下頭。「說得對。」 「實驗室有些什麼人?」 「我的教授,以及兩名助手。」 周慎之搖頭晃腦。「於是,成日只與他們相處?」 「正確。」 「他們都是男性?」慎之鬼頭鬼腦。 揚一笑了。「不錯。」 「結了婚沒有?」 「都好幾個孩子,態度嚴肅,叫我朱小姐。」 「老天!」 揚一長長吁出一口氣。 「怪不得躲在這長嗟短歎。」 揚一苦笑。 每天,每天早上八時她抵達實驗室,開始研究工作,論文進展已比其他同學為快可是仍然冗長沈悶。 一日,她放下功課,站起來說:「我出去走走。」 教授揚起一道眉毛。「可是都索道夫大學的漢默教授十一時正會來開會。」 揚一隻得頹然坐下。 教授輕輕說:「十五歲拿博士頭銜到底是難得的,自然須付出代價。」 像一隻籠中鳥。 六時正,司機老於來接,駛返住宅,小憩後,小提琴老師在等她,接著,是三小時嚴格練習。 揚一往往疲倦得吃不下飯。 她長得不比人矮,可是一直偏瘦。 看得出周慎之發育比她好得多。 她不由得好奇問:「在何處唸書?」 「福溪中學第十班。」 「嗯,還有兩年才中學畢業。」 慎之笑。「急什麼,我又不想到什麼地方去。」 這句話叫揚一三思。 慎之問:「天才都似這般不說話無笑容嗎?」 「別挪揄我。」 那邊有人大叫周慎之。 慎之說:「我要走了。」 「慢著,」揚一叫住她,央求:「帶我走。」 慎之看著她。「說真的?」 「有什麼節目?」 「看電影、游泳、找男伴跳舞。」 揚一渴望。「帶我一起去。」 慎之上下打量她。「不是不可以,先跟我回家打扮一下。」 揚一看一看身上深藍色裙子,毅然點。「好。」 在朱宅寬大的書房中,警察已經來到。 「朱太太,先別恐慌,或者,她只是與同學去吃一客冰淇淋。」 朱太太鐵青面孔。「揚一從不做這種無聊的事。」 警察怔住,與同學散散心、吃點零食是無聊的事嗎?這一家人的家庭教育太過奇突。 警察說:「她以前試過離家出走嗎?」 朱太太面部肌肉扯得更緊了。「她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幾乎在斥責警察。 警務人員也心中有氣。「我不知道原因,太太,所以要問。」 他心中想:如此冷冰冰一個家,這樣不近人情的母親,離家出走有什麼稀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