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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我瞪著麗絲,我呆住了,因為沒有想到她竟會如此閉塞。 我問:「你認為我是第三者?」 「是。」她固執。 「有什麼根據?」我問。 「雅倫常常提著你。」她說。 「你認為完全是我的錯?你真的這麼天真?認為只要第三者願意在這世界上消失,你們兩人就會和好如初?」我咄咄逼人,「你真的這麼想?你是個大學生,你在政府機關中身居要職,你怎麼蠢得像鄉下婆子?你為什麼不糾眾來拆小公館,麗絲我真替你難為情,你的思想是怎麼攪的?」 麗絲蒼白著臉,「我——」 「我不是第三者,你知道我不會拆散你們的婚姻,」我夷然,「我做夢都不會想到要嫁你那雅倫馮—雅倫馮!連中文名字都沒有的人。」 「那麼你更應該離開他!」麗絲說。, 「我根本沒有跟他在一起過!」我怪叫,「從來不會!你這個可增的女人,我真的很生氣,你太丟臉了,快快走,我不想與你多說話。」 「你一定要答應我,以後不見雅倫。」她繼續嚕囌。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是誰?竟來告訴我該怎麼做!」我拉開了大門,「快走!」 她氣鼓鼓的走,轉過頭來說:「你將來是會有報應的。」 我大力拍上門。 中國婦女是永遠不會抬頭的了。像麗絲這種時代女性,管不住男朋友——根本男朋友是不應「管」的——尚且隨便跑到別人家裡,恐嚇別人會下地獄之類,老式婦女不知會吵到什麼地步。 麗絲的原因是:她認識雅倫馮已經十年了。 可憐的雅倫馮,他的日子不會好過。 我不是不喜歡他,他的談吐不壞。我會承認他是一個朋友,那是在麗絲令我徹底失望之前。 我忍不住把整件事告訴張。 張感歎的說:「傻,真傻,她心裡害怕,是以有這種失常的舉止。」 「她以為我會怎麼樣?忽然良心發現,對住她痛哭懺悔,然後發誓不見雅倫馮?可是天下尚且有許多別的女人,她不能老把人當狐狸精呀。」張苦笑。 「她未必是這麼想,不過她一開頭便把你當假想敵。」張說。 「我下個星期便動身到巴黎。」我說:「各位放心。」 「既然如此,我也勸你別再見雅倫馮。」張忽然說。 我勃然大怒,「連你都這麼說,我認錯人了!」 「小白,你自己的思想先進,不能勉強別人也跟著你的步伐走,那是不公平的。」 「物必自腐然後蟲生,依我的標準,如果男朋友的目光落在別人的身上,已經可以說再見,你不是打算告訴我,他們兩個還可以結婚,還能白頭偕老吧?」我憤慨地拂袖而起。 「各人的要求是不一樣的,小白!」 「嘿。」我說:「這種鄉下人!」 「既然如此,你就別夾在人家當中!」張說。 我氣得臉都漲紅了,我說:「好得很,你們這一夥根本不是我的同路人,我們到此為止。」 我以後都不肯再見張氏夫婦。 真沒想到他們原來也只是敷衍我,一有考驗,立刻原形畢露。 我很心灰,要尋個知己,談何容易。 他們早已把帽子套在我頭上,認定我是罪魁。如果我一時氣不過,跑去逗雅倫馮,我就是個天生的賤女人——他們猜得一點不錯。如果我從此不見雅倫馮,他們也不會看好我——我是知難而退的小人,他們是真金不怕紅爐火的情侶。 天下竟有這種人,專門找無辜的旁人來做他們刻板生活的插曲。 不過我還是碰見雅倫馮了,不是我的錯。 我在大會堂看畫展,是他在身後把我叫住的。 我見是他,一股惡氣全出在他頭上,頓時一聲冷笑,也不招呼。 「對不起。」他連忙說:「對不起。」 我說:「有些人談戀愛就是這樣,將姨媽姑爹的勢力都扯將出來,採取大包圍政策,怎麼,什麼時候請喜酒?恭喜你娶得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 「我們已經分手了。」他很快的說。 我倒怔在那裡。 「分手?」我問:「你誤了她十年青春——分手了?她沒跟你拚命?」 「我已經向你道了歉,我們不要再說下去可好?」 我沉默。 沒想到他們這樣就分了手,十分意外。 我與他在路上並肩走了一段路,我忽然問:「你要不要上我家來,我買了各種肉類與菜類,可以做火鍋吃。」 「你會做菜?」 「為什麼不會?」我反問:「我又沒有丫頭老媽子跟著我上歐洲,你別荒謬。」 他到我家,我招呼他坐,不知怎地,我有點內疚,老是覺得他與麗絲之間無疾而終,是因為我的緣故,連我自己都這麼想,可見事出有因。 他很沉默,靜靜喝著啤酒,我把冰凍羊肉用機器切片,菜洗乾淨,取出調味品,插上電爐,我說「好了,開動吧。」 他吃了很多,滿臉紅光的樣子有一種憨態,孩子似的高興。 這一頓能夠補償什麼呢,他失去了多年的女友,我不能幫助他。 終於他問我:「小白,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是否會答尤?」 我說:「馮,我不想給你任何幻象,我不會嫁給你。」 「為什麼?我的條件不錯。」他說。 「各人的要求不一樣。」 「你要求什麼?」他慨然問。 「自由與美麗的生活,全世界無牽無掛的漫遊。相敬相愛……」 「你看香煙廣告看得太多了!」他說。 「或許是。」我微笑,「但你是一個公務員,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千篇一律的模式,你那些親戚朋友的要求也跟你一樣的苦悶,我不會快樂我不屬你們,你們也不屬於我,是不是?」 「不是!」他賭氣的說。 「你仔細想清楚。我這個女人,心中沒有習俗不過年不過節,不招呼親友,不顧別人說什麼,沒有正當職業,行為吊兒郎當……像我這樣的一塊雲,根本不應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明白嗎?」 「你怎麼知道我不能遷就你?」他問 「那多痛苦。」我說:「難道你半夜不睡,陪我作畫?你要上班。難道你每年放三個月假,到巴黎找我?馮,聽我的話,我們永遠走不到一起。」我很抱歉。 「你能否放棄一點自我?」他問:「你不能到五十歲都是一雙球鞋,一條燈芯絨褲子!你有無想過將來?」 「為什麼一定要嫁你?」我問。 「因為我不喜歡露水關係!」他說:「我尊重你。」 「謝謝。」我說:「馮,我很感激你這番情意。」 「你願意留下來考慮一下嗎?」他追問。 我沉吟,「也許我可以過了年才走。」 他深深歎一口氣。 我蹲在他身邊,「你喜歡我什麼?」 「我愛你。」他說:「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愛上你,也許就是你那身吉卜賽裙子,也許是你的氣質,也許我有被虐狂,我不知道,可是與你在一起我有說不盡的話,我居然很快樂。」 我說:「馮雅倫,這是我近年來聽過的話中最好的,謝謝你。」 他把頭靠在我肩膀上。 他的頭髮還是太長,領帶還是太花,鞋子並不是巴利瑞士,可是他給我一種異樣的親切感,是因為他愛我? 街上無疑有很多可愛的人,可是他們與我沒有關係,他們的冷暖是他們家的事。 我看看身邊的這個人,心底有種異樣的感覺。 終於我也歎口氣。 我說:「有空來坐,好不好?」 「我不會滿足於『有空來坐』。」 「我們不能馬上訂婚吧?」我攤攤手,「合理一點好不好?」 「你在推搪我。」他沮喪的說:「你永遠不會愛上我。」他有點傻氣。 自那天開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變得不一樣,偶而經過男用精品店,我也會替他選一條領帶。 將雅倫馮脫胎換骨不是容易的事,對他也不公平。我心中答自己,即使他再愛我,我也不能嫁他,婚嫁是一生一世的事,或許我們可以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但不是結婚。 比起他,無疑我缺乏誠意,這點我很慚愧,我並不是放蕩的女人,不過沒有白頭到老的心念而跑去結婚,更加對不起對方。 馮常常來看我,我與他也去看場戲什麼的,他對我很好,連手也不拉我,除非我把手伸進他的臂膀。 我為他留下過聖誕,又到過年,連自己都不置信。人是有感情的,我嘲笑自己:日子久了,也許真會嫁給他也說不定。 近舊歷年的時候,有外國朋友來探望我,一男一女,雖然是華僑,但已經不懂說中文。我快活地留他們住在我家裡,敘舊到半夜。 星期六,我睡在沙發上」聽見門鈴聲大作。 我高聲嚷:「尚彼,去開門看是誰,我馬上來——該死的睡袍在什麼地方呢?」 尚彼去開了門,我披上睡袍看到雅倫馮呆立在門處,一時還會不過意來,一逕說:「進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