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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什麼事?」我說:「不見得有什麼好帶挈。」

  「啊,是這樣的,我們早就計劃好週末該做什麼,可是小林的老闆叫他去接飛機,我們忽然想到了你。」

  「忽然想到了我。」我苦笑,「謝謝你。」

  「為我們做件好事行不行?我們把那個客戶的姓名告訴你,四點鐘的飛機,你趕快,乖一點。」

  「真會使人。」我問:「叫什麼名字?」

  「蘇安東尼。」她說。

  我啼笑皆非。「這是中國人嗎?」

  「是,不會說中文的中國人。」

  「四點鐘的飛機?」我問。

  「你真是一個寶貝,」嘉麗絲說:「我與小林都感激你,記得,泛美班機,接到了送他上計程車便是。」

  「OK。」我說:「記得報答我。」

  她笑:「你這個小人。」

  我看看鐘。

  好吧,助人為快樂之本,反正有的是時間。

  我用一張白紙寫上這個人的英文名字,站在飛機場出口處,等他出來。

  四點鐘的班機,我想:大把時間。

  然後我站了半小時。飛機誤點?我去查,沒有,飛機提早到達,事實上全世界的人已經走清。

  該死,我想,嘉麗絲會咀咒得我十世不得超生。

  剛在心焦,有人在我肩膀上一拍,我轉過頭去,一個高大漂亮的男人站在我身後笑。

  一切高大漂亮的男人都有點面熟,不知是在哪部影片中見過似的,我也不在意。

  「我是安東尼,你在找的人,你是堂煌廣告公司的代表?」

  「我並不是,」我說:「我只負責接你的飛機。」

  「好得很。」他說:「你已經接到我了,打算怎麼樣?」

  「送你上計程車,」我說:「他們會與你通電話。」

  「他們是誰?」他間。

  「他們是堂煌廣告公司的人。」

  「你真是把我攪糊塗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你就這樣把我扔下不顧?」

  「你希望我怎麼樣?」我豎起兩條眉毛。

  我聽說過廣告這個行業是著名的臭,女職員或許要陪客人的,我不想淌這個混水,因此馬上戒備。

  「你誤會了!」他舉起雙手,像投降一般,「本來公司通知我,來接我的人姓林。」

  「他沒有空,今天是他的結婚紀念日,他怎麼能夠跑出來?我是他的生死之交,我替他來的。」

  「原來如此。」

  「嗨!」我忽然想起,「你的中文說得不錯。」

  「我是中國人。」

  「可是他們說你不會說中文。」我說。

  他苦笑一下,提起行李。

  計程車的人龍三十尺長。

  我說:「算了,我開車送你。」

  「送我上哪裡?」他問。

  「酒店。」我說。

  「什麼酒店?」

  「什麼?」我跳起來,「你不知道什麼酒店?」

  「我自然不知道,有一個姓林的人會替我安排,我不是跟你說清楚了嗎?」

  「你不必對我叫,上車吧。」真是一場糊塗。

  「我並沒有叫。」他悶悶不樂。

  「我替你訂酒店吧。」我說。

  「謝謝你。」他一路維持沉默。

  他的面孔真熟,我想: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但是哪裡呢?

  我問:「你幹哪一行?」

  「廣告。」他說。

  「啊,你是老闆?」

  「小小的老闆,微不足道,所以才得到這種待遇。」他訴苦。

  我笑,「別擔心,我總會替你找到睡覺的地方。」

  「謝謝。」

  我把他放在一個咖啡室裡,每間酒店打過去,可是都住滿了人,一間空房都沒有。」

  一小時下來,他幾乎精神崩潰。

  他說「小姐,我在飛機上已有廿二小時,我口渴我疲倦,我想淋一個浴,休息一下,小姐,請你救救我。」

  「我也夠累的!」我大聲說:「這件事根本與我無關,看,我沒聯絡到小林他們,這不是我的錯。」

  「我知道了。」他抬起佈滿紅筋的眼睛。

  我覺得他好可憐,於是說:「你有否身份證明書?」

  「幹麼?」他問。

  「看清楚你的底子之後讓你到我家去休息。」我說。

  他將他所有的文件交給我,然後說:「小姐,你是一個仁慈的人,我將會永遠感激你。」

  「你言重了。」我微笑說,

  我把車駛到家去,他在車廂後面睡著了。

  我大喝一聲,把他驚醒。

  他一到我家便坐下來解領帶脫外套,我也任得他,這是香港著名的一個黃梅天,我看他混身都發膩了。

  我問:「要不要淋一個浴?我給你倒一杯冰凍啤酒。」

  「你就是天使!」他感激涕零。

  我把毛巾牙刷肥皂指給他看,他自行李箱子內取出替換衣裳,便進去浴間。

  我替他做一個簡單的水果沙拉加一杯啤酒,他出來一看到,瞳孔發亮,他說:「你便是男人夢寐以求的對象。」

  因為一杯啤酒與一個沙拉?

  他狠吞虎嚥地吃。

  我說:「一會兒我再替你找小林。」

  「是是。」他飲著啤酒。

  我說:「我再跟你去瞧瞧還有沒有啤酒。」

  等我自廚房拿了啤酒出來,看見他躺在我的沙發上。

  他睡著了!

  我說:「喂!你不能在我家睡覺!喂。」

  我踢他的屁股。

  他動也不動,鼻子發出鼾聲;「呼,呼。」

  我嚷:「起來!起來。」

  他沒有反應。

  我啼笑皆非,這漢子體重起碼有一百六十磅,我又拉他不動,現在如果有什麼人到我家來看到他躺在這裡,我一世的英名也就掃地了。

  都是小林兩夫妻害的。

  我惡向膽邊生,趕緊打電話到林家,他們家的錄音帶說:「林氏夫婦今天結婚紀念日,外出慶祝,有什麼重要的事,請留話。」

  我大叫:「混球!把客人扔在飛機場,混球——」

  錄音帶中止了,我生氣,又再撥電話這樣斷斷續續的把他們兩夫妻臭罵一頓。

  我掛上電話,看著沙發上的客人,無可奈何。

  他睡得像一頭豬似的。

  我把碗筷洗乾淨之後,到房間躺著看武俠小說,看完厚厚的一套書,天早黑了。

  我到廚房為自己做晚餐,一下子就把飯炒得香氣撲鼻。

  那混小子仍然在睡,雙腿蜷縮在沙發上,比起飛機上,那是太舒服了。

  我一邊看電視中的足球賽,一邊吃飯,津津有味。

  有種奇異的感覺,我從來未曾在男人身旁看過電視,只覺有種安全感。

  因為他躺在沙發上,我只好坐地下,把頭枕他大腿上,他大腿結實有力,比任何椅墊都寫意。

  我搔搔頭皮。

  也許屋子裡真需要一個男人。

  球賽到下半場三比ま的時候,他轉了個身,呻吟一聲,我在那裡起勁的嚷:「加把油!對,踢啊!都是死人嗎?」我揮拳助陣。

  結果三比一,力挽狂瀾無效,我擁護的那一隊終於輸了。

  大個子慢慢靠起身子來,糊里糊塗的問:「我在哪裡?嘎?我在哪裡?」

  我看他一眼?「你在阿拉伯後宮,已被油王收為愛妃。」

  他笑,「老天!」

  「你睡夠了?」

  「嗯。」他伸一個懶腰,取過香煙,點起一枝。

  剛巧電視播出那只香煙廣告,我看看他,再看看電視,呆住了。

  我說:「看!」

  他瞥到自己往廣告中出現,馬上聚精會神地看起來,一邊問:「拍得不錯吧,是我自編自導自演兼製片。」

  「你是那傢伙?」我問。

  「是呀。」

  是呀,為什麼我沒發覺?這廣告我已看過無數次。

  我說:「你本人比上鏡頭好看。」

  「為什麼?」

  「本人很爽快很隨和,廣告中太神氣太威風。」

  他笑,隨即問我:「姓林的他們還沒回來?」

  「沒有。」我說。

  「反正明天我上他公司去找他也行。」

  「可是你今天晚上睡哪兒?」我擔心地問。

  「睡你這裡不行?」

  「對不起,」我說:「我不能那麼做。」

  他點點頭,「我很明白。」

  「或許我們可以試一試小公寓。」

  「我不去,有臭蟲。」他笑。

  「別這樣好不好?」我也笑。

  我很想說出本來另一個朋友想把他介紹給我的故事,但終於沒開口。

  「我請你出去吃飯,來。」他說。

  「我已經吃過。」我說。

  「沒關係,陪我喝咖啡。」

  「好。」我終於說。

  我與他吃了晚飯,順便逛逛香港,在山頂,濃霧瀰漫,他說:「這種天氣,實在忍不住興起結婚的念頭來。」

  我取笑他:「濃霧天想結婚,霧散了怎麼辦?瞎浪漫。」

  他微笑。

  他是個很有氣質的英俊男人,最重要的是,他並不自覺英俊。

  我看著他,原來咪咪要為我介紹的人就是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太妙了。

  他比我們想像中的好,至少與他在一起舒服,自在,無拘無束。

  午夜十二點正,我撥一個電話到林家,終於有人來接聽。

  我冷笑道:「在接吻嗎?」

  「喂,你在哪裡?電話打到你家去沒有人。」小林急。

  「我們在山頂流浪!」

  「我為他訂了希爾頓,真抱歉,忘記跟你說,這次我可慘了——」

  「你慘?」我再冷笑,把小林冷進冰箱裡去,「我們怎麼辦?」

  「我想我已經失去這個客人,明天見了老闆,死無葬舟之地,我馬上出來接他,你們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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