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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怎麼可能,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頭一任妻子如此出色,他那麼快又能再婚再生子,多麼齷齪相。 女同學說:「如果我丈夫跟我分手,娶個比我差的女人,我會氣死。」 另外一位接著說:「氣死未必,我一輩子也再不會提起這件事。」 她們問我:「維旭家庭背景那麼煩,你不怕?」 「他不與他們來往。」我說。 「可是終久是父母。」 「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說:「維旭的優點足以蓋過他的缺點,況且那又不是他的過失。」 當維旭的母親聽到我這麼說的時候,她沉思地告訴我:「當年我再婚,人家也這樣警告我丈夫,他也說這番話,我想維旭與我都還算幸運。可是你想想,因為一個人的輕率與不負責任,我與維旭的生活都蒙上污點。」她捧著頭,「而那個人還到處招搖以弱者姿態出現博取同情。」 「可是當時你很年輕,阿姨。」 「算啦,」她笑,「事情已經過去了。」她再三的說。 「你現在生活安定,我很替你高興。」我說。 「可是不一樣了,心中有陰影,」她說:「只不過是因為一個人的輕率——」 維旭是輕率的人嗎? 我想不會。 她拍拍我的肩膀。 沒隔三天,維旭的父親上門來。 他求借。 數目很小,三千元。 他給我的感覺是髒,皮鞋好些日子沒擦,那麼老還穿著條牛仔褲,還是那種廉價的寬腳的,一件俗稱飛機恤的外套,襯衫領子卷邊,頭髮一團團打結。 我從沒見過那麼潦倒的男人,他歉意地搓著手,臉色灰敗,下巴上有零落的鬍髭,他跟維旭有關係?連我都不服氣,但他偏偏是維旭的父親。 他說出他的要求。 我只替維旭難過。 爸爸考慮也沒考慮,就開出一張支票。 他瑟縮的走了。 我們一家三口沉默良久。 媽媽先開口,「真是……很麻煩。」她說的那麼含糊,是怕爸爸責備她勢利。 爸爸說:「薇薇,你都看見了,現在你有選擇權,將來可不准埋怨維旭。」 我說:「我很怕那個人,不過……這與維旭沒關係,誰家沒有幾個不爭氣的窮親戚?」 「好。」爸爸豎起大拇指,「你明白就好。」 媽媽皺起眉頭。 我說:「媽媽,你不會因此對維旭反感吧?太不公平了。」 媽媽說:「維旭這孩子可憐。」 維旭知道這三千元的錢債事,跑來找爸爸,不知怎的,漲紅了臉,之後就哭了。 他一句話說不出來。 媽媽說:「這孩子,都自己人了,還這麼見外。」 維旭只是哭。 爸爸說:「喂,英雄有淚不輕彈,喂!」 我知道維旭流淚的原因,他這些日子的努力,被他父親一個不負責任的手勢,便破壞無遺。 他抽噎道:「害完母親,又來害我。」 我說:「別這樣。」 「我這才知道為什麼母親要生氣發怒,他喝了兩杯,便取出母親的舊照片,到處宣揚,以往我只覺得他可憐,現在我才知道這是多麼自私的行為,誰與他搭了關係,一輩子不得超生,他把人與人的關係利用得盡了。」 「想想你母親……」我說。 他伏在桌子上,不肯抬頭。 沒多久,他母親來採訪爸爸。 她穿一套灰呢最時髦的套裝,裙子是窄的,外套略鬆,絲襯衫,小絨線背心。 她禮貌的說:「我來得真是冒昧。」 我看看她腳上一雙漂亮的皮鞋,與纖濃合度的足踝。 她說:「我來還這個。」她取出一張支票遞給爸爸。 爸爸說:「急什麼呢?」 她說:「維旭的父親……我想說的是:這些年來,我總是收拾爛攤子,我會負責,對維旭,你們可以放心。」 媽媽被感動了,她握著她的手,「這是什麼話呢。」 「你們該相信我。」她說:「維旭像我。」 爸爸說:「不管怎麼樣,我們薇薇與維旭的事,已成定局,你放心。」 她點點頭。 隔了一會兒她苦笑說:「我一生最後悔的事,便是生了維旭,當時才十多歲,純情的開頭往往有最不純情的結局。我辛苦的生他,他辛苦地長大,我當初沒嫁到好丈夫,他沒有一個好父親,我們同病相憐。」 爸爸說:「現在你們比誰都好。」 維旭的母親說:「他與你們親近,你們多照顧他,我無能為力。」 爸爸說:「我們兩夫妻同心合力辦事,自然事半功倍,你一個人,要下雙倍功夫,已經大不容易了。」 她仍然笑,喝完一杯茶,就告辭了。 媽媽事後說什麼都不明白當初維旭的父母是怎麼結合的。 「完全不合理。」她說。 爸爸說:「這種事是很多的,問當事人,他們也不明白,世界上有許多怨偶,我想維旭的母親也有錯,既然比丈夫高出許多,當初不該嫁他。」 維旭來追問我:「她替父親付了債?」 「是的。」我說。 維旭沉默了。 「你有個好母親。」我看他一眼。 維旭不出聲。 「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說:「你父親已經再婚了,是不是?」 「是的。」 「還生了孩子?」 「是的。那是一個東歪西倒的孩子,他母親是那種歡場女子,沒有知識。」 「你父親是個奇怪的人。」 「我不想告訴你,怕你看低我。」他捧著頭。 「這關你什麼事?」我說:「別傻了。」 「將來要是他來纏著我們不放,怎麼辦?」維旭絕望的問。 我笑嘻嘻說:「你放心,只要你授權,讓我來把他趕走好了。」 維旭握住我的手,欲言還休。 「咦,」我說:「別再哭,我最怕看見別人哭。」 後來我們就訂婚了。 爸爸請了維旭的母親。 他跟維旭說:「我作主張請了她,她是我朋友,也是你母親,你再不高興,也得給我一個面子。」 維旭哽咽,「是……是的。」 我鄙夷的說:「瞧他這樣子,不知是那一種情意結作祟。」 媽媽說:「薇薇,你再胡攪!」 那一日媽媽做了一整桌的菜,維旭的母親獨自出席,她穿一件絲棉襖,灰色起雲頭暗花,滾深紫色與銀灰雙邊,面孔上略化了妝,十分明艷,因長得像維旭,看上去就如兩姊弟一般。 維旭看見他母親,有點不自然,坐在一邊不出聲。 他母親並不介意,落落大方的與我們說話。 「我買了件紀念品,」她說:「不成敬意。」她遞給我一個指環盒子。 我打開盒子一看,是一隻小小的鑽石戒子,鑽石很小,只三十分左右,但是十分精緻,我馬上戴上了。 媽媽說:「很好看,完全適合薇薇的口味。」 她笑笑,不出聲。 大家幫忙開飯,吃得很多。 飯後坐在一起喝咖啡。 維旭忽然走到他母親跟前去,「你——你好嗎?」他聲音顫抖著。 他母親若無其事地,用很平靜的聲調說:「還好,你呢?」彷彿跟闊別多年的老朋友說話。 「你婚後——沒有孩子?」維旭問。 「孩子?你不是我孩子嗎?」她問。 維旭低下頭。 她溫和的說:「你有空可以來看我們,我丈夫對我很好,我們平常也很空閒,他喜歡下棋,就愁沒對手。」 整間屋子都靜下來,我們聽著他們的對白。 他說下去,「聽說你功課很好。」 維旭說:「馬馬虎虎。」 「訂了婚就是大人了,好好對薇薇。」 「我懂得。」他說。 後來她告辭,爸爸要送她,她說:「我丈夫會來接我。」 我拉拉維旭,我們一齊送她到門口,沒等一會兒,一輛小小的日本車開過來停下,一位長得很端正的中年人下車與我們打招呼。 她為我們介紹,然後跟他走了。 我問維旭:「我們幾時到她家去?別告訴我你沒她的電話號碼。」 維旭問:「你認為她漂亮嗎?」 「最漂亮的母親,」我說:「做人特別漂亮。」 「唔,她很強壯。」 「這年頭,不能太苛求,那麼樣的母親,打了燈籠沒處找。」 「她不像母親,」維旭說:「她最多只像一個朋友。」 媽媽說:「身上滿是油膩味的才是母親,像我,嘮叨的才是母親,像我,不會賺錢才是母親,像我。」 爸爸說:「我們還是討論孩子們的婚期吧。」 我說:「要是我們有了孩子,她就是祖母了,天底下怎麼有那樣的祖母呢?我想像不出,太難為情了。」 我們一起笑。 男友 任何人看見我,不問:「好不好?」他們問:「幾時結婚?」 漸漸這件變成了無形的壓力,令我困惑。 後來連我十五歲的侄女兒都說:「你沒有男朋友?唉呀,怎麼會?」 朋友們都追問:「到底要怎麼樣的男朋友?給你介紹,你以為青春能延續多久?你都廿七歲了,照上一代標準,早就變爛茶渣了,現在才充著做時代女性。」 「我不擔心那個。」我說。 小黃說:「不敢擔心是真。」 我說,「你算了吧你!你是泥菩薩,還充戀愛問題專家呢,不要臉,才離婚離得焦頭爛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