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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誰說不是。

  馬可在九個半月之際邁開第一步。

  夏季,炎熱,因家他只穿一點點衣裳,小手小腿一節節,會在下班時分坐在門口等維清下班回來,聽到鎖匙響已經雀躍。

  一切都美滿得不似真的。

  當一件事美滿得不像真的時候,通常它不是真的。

  一日下午,段律師忽然有電話來。

  「我馬上到府上來,有急事。」

  「什麼事?」

  「孩子的生父出現。」

  「什麼!」

  「他要告我們索還嬰兒。」

  「不可能!」

  「自然不可能,我這就來與你們商量大計。」

  維清緊張得走油,「官司打到樞密院我都不會放棄馬可。」

  「我明白。」

  段律師來了。

  「自認生父的男子說他完全對女友懷孕不知情,女友統共把這件事瞞著地,他們分手之際她也未曾提及,後來,他聽人說女子曾誕下一子,於是開始追溯嬰兒去向,終於找出結果,此刻,他要求驗血,領回親子。」

  維清與馬可已培養出感情,只覺此事如晴天霹靂,抱起嬰兒,緊緊摟在懷中,心如刀割,氣忿不已。

  徐日權過來說:「維清,你放心,小波折而已。」

  維清哽咽,「明明是他們不要的孩子--」「那男子才廿歲出頭,新移民,只有一份僅夠餬口的工作,自身難保,怎麼同我們打官司,不外到法律援助處找一個人問一問法律程序,不知受什麼人教唆,」段律師冷笑一聲,「我會奉陪到底。」

  維清一愣,看著段律師。

  她第一次聽到老友語氣凌人,一定是他代她不值,所以口氣才會變得不耐煩。

  接著徐日權也說:「把那人的底子查一查,在何處工作,老闆是誰,叫他做人小心點。」

  維清知道他們都是為了她與馬可,但--「日權,我們行事要公平。」

  日權滿面笑容轉過頭來對妻子說:「你早點休息,明天不是要替孩子報名讀幼兒班嗎?」

  段律師也哈哈笑,「競爭激烈,一生出就得報名了。」

  那一夜,維清沒有睡好,不知怎地,她一直聽見耳畔有段律師冷笑的聲音。

  第二天下午,維清照常忙大學裡工作,抽空撥電話回家,聽過馬可笑聲,剛略為安心,傳達員來通報:「沈教授,有一位劉先生找你。」

  維清頗為意外,走到會客室,只見一名衣著樸素的年輕人坐在那裡等她,一見她,馬上站起來。

  維清客套地問:「你是哪一位?」

  年輕人答:「我叫劉乃斌,沈教授,我是你家領養兒的生父。」

  維清不語,半晌才說:「你何以那麼肯定?」

  那年輕人顯然也十分沉著,「你說呢,沈教授?」

  他一雙眼睛像極了馬可。

  「沈教授,你允許孩子驗血核對去氧核糖核酸嗎?」

  「請坐,我們談談你怎麼會與女友分開。」

  「我倆均是新移民,在家鄉也是受過教育的大學生,她念英語,我讀化工,我們真心相愛,本打算結婚,可是環境變遷,誤會重生,感情破裂,終於各行各路。」

  這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

  維清輕輕問:「是她貪慕虛榮的緣故嗎?」

  「不,是我沒能給她安全感,她覺得與我在一起沒有前途。」

  維清不語。

  「我從頭到尾不知她懷孕,沈教授,孩子是我骨肉,可否歸還給我?」他語氣開始激動。

  維清看著他,「首先,我想你瞭解,我領養兒童完全依照法律程序,我此刻與你對話,都是人情。」

  劉乃斌沮喪,「是,在這商業都會中,富人都受法律保護。」

  維清忍不住說:「錯,本市法律制度十分完善公平。」

  「是嗎」,劉乃斌抬起頭,「為什麼我今晨便接到解雇書?」

  維清一怔,真沒想到段律師辦事如此迅速。

  劉乃斌吁出一口氣,用手托著額頭,「沈教授,我知道你們條件勝我千倍萬倍,可是,那嬰兒確是我親生。」

  維清不語。

  「沈教授,你是一個講理的人,讓我見孩子一面。」

  維清輕輕問:「即使我把孩子還給你,你打算怎麼辦?」

  「沈教授,我當然打算把地撫養成人,不是每一個人都得在富裕家庭成長,窮人家孩子成年後也可以對社會有貢獻,甚至成為成功人士。」

  「可是你需外出工作,誰來照顧幼兒?」

  「我的確雇不起褓姆,可是我可以把他領回鄉下由我母親撫養。」

  維清看著這年輕人,「你是為了意氣呢,還是真心為著孩子好?」

  劉乃斌不語。

  「失去工作可以另外找,本市有的是機會,你亦應繼續進修功課,充實自身,寄望將來。」

  「沈教授,你的意思是,我沒有資格做孩子的父親。」

  維清很坦誠,「正確。」

  「但這是我的權利。」年輕人握緊拳頭。

  維清無所懼,「所以,你怎麼能說這個社會不公平。」

  劉乃斌又一次洩了氣。

  維清溫和地說:「回去吧。」

  「沈教授,讓我見見孩子。」

  維清搖頭,「對不起,尚未有證據證明那是你的孩子。」

  「法律不外乎人情。」

  維清看看時間,「我有事要辦,劉先生,你請回。」

  劉乃斌失望地走了。

  維清低下頭,她知道馬可的確是他的孩子,兩人面孔五官幾乎一模一樣。

  回到家,徐日權說:「好消息,那人入境手續沒辦妥,頗有紕漏,我們或者可以把他驅逐出境。」

  維清不以為然,「那不是移民局的工作嗎?」

  「維清,你別理,我自有主張。」

  「你好像動了真氣。」

  「我徐某人在這個城市生活那麼久,有身份有地位,總不能叫那樣一個人來得了虎鬚去。」

  維清凝視他,「你是猛獸嗎,怎麼我不知道?」

  徐日權笑笑,「我有保護婦孺的足夠能力。」

  「我覺得對方也是被害者。」

  「是嗎,維清,你們念文科的人就是有點偽善,他既是被害人,那麼,你會不會把孩子交還他?」

  「當然不,孩子跟他會吃苦。」

  「你看,那又何必婆婆媽媽。」

  「可是日權,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只要迅速達到目的,用怎麼樣的手法無所謂。」

  「你不覺得殘酷?」

  徐日權不耐煩了,「維清,我一切依法辦事,你不必多說了,馬可已是我們徐家的孩子,將來會承繼你我的成就及產業,這是鐵定不移的事實。」

  維清默默回到臥室。

  褓姆抱著馬可進來,「叫媽媽,叫媽媽。」

  馬可剛洗了操,身上一股清香,一團粉似可愛,維清伸手將他抱在懷裡。

  她總不能叫馬可回到窮鄉僻壤去,在那裡,只有老人陪他捱粗糙的生活,也許連醫療與教育都成問題。

  褓姆說:「明天要去做預防注射,請叫徐先生預備車子車伕。」

  「他已經知道了。」

  「少不免又得發一兩天燒呢。」

  維清心想,不,她不會把馬可歸還劉乃斌,可是,一定有更好的辦法可以處理此事。

  第二天下午,傳達員又來說:「沈教授,昨天那位劉先生又來了,一停一停,可要打發他走?」已看出他不受歡迎。

  「不,」維清站起來,「我見他。」

  劉乃斌已失去昨日的沉著,他一見維清便說:「我決定與惡勢力周旋到底。」

  維清既好氣又好笑,「劉先生,我與外子都只是中層受薪階級,並無任何勢力。」

  他悲忿地問:「那麼,警方為什麼傳我問話?」

  維清忽然溫和地說:「來,我帶你去看孩子,他叫馬可,已有七個多月大。」

  劉乃斌一怔,「真沒想到你有這樣的好心。」

  維清看看天空,今天正是一個天朗氣清行善的好日子。

  維清載劉乃斌回家,一路上那年輕人一言不發,車子繞上半山,在中途已可以看到如畫風景,整個海灣與市中心就在眼前。

  車子停在一幢小洋房前,尚未按鈴,女傭已前來開門,滿面笑容,歡迎女主人回家。

  穿過白色的廳堂,來到二樓起座間,褓姆與嬰兒正在享受下午茶。

  馬可一見媽媽,笑顏逐開,立刻示意要抱,他穿著雪白的小衣服小鞋襪,活潑地舞動雙臂,嘴裡波波作聲。

  維清對劉乃斌說:「你抱他。」

  劉伸出手,嬰兒不認得他,見他是穿黑衣的陌生人,哭了。

  維清把馬可摟在懷中,「請來參觀馬可的起居室。」

  那間房間並不小,光潔的大窗戶對著海,一式小小四五件傢俱,舒適精緻,浴室裹白毛巾成疊隨時應用,玩具都陳列在架子上。

  維清說:「我們也喝杯茶吧。」

  兩人坐下以後,維清歎口氣說:「你若想索還馬可,請依法律程序進行,不要再來找我,與我見面,反而會引起不便。」

  劉乃斌不出聲。

  維清說:「這間屋子有了馬可之後,不知添增多少歡笑。」她歎口氣。

  劉乃斌仍然禁聲。

  褓母過來請示:「我與孩子到園子裡曬太陽。」

  他們出去了。

  維清招呼劉君,「喝杯茶。」

  劉君卻站起來,「我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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