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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讚美的話誰不愛聽,展圖不覺也說:「是,我們確有說不盡的題材。」 「這多難能可貴,可以進一步發展嗎?」 「我不知道,你是外國人——」 「你不能否定我們之間有緣份。」 展圖承認,「你說得對。」 「來,再喝一杯香檳。」 展圖鬆弛下來,微微笑,真的,他與她之間唯一阻隔好似只有鯨腹那只奇異生物了。 「也許,」她說:「只是一條史無前例的大龍躉魚。」 「真夠我們想十多廿年的。」 「答應我,教授,你會繼續追蹤這件事,直至達到目的!」 「或許會,或許不,如果情緒欠佳,哪裡還顧得了那麼多閒事。」 勒勃朗雙目閃出愉快慧黠的神情來。 展圖笑了。 他們在仲夏就訂婚了。 展圖的家人問:「你倆是怎樣認識的?」 展圖把那張尋人啟事放大了鑲在銀照相架裡。 一男一女,在茫茫人海中遇上,有許多許多巧合,他與她見面的機會不過千萬分之一,或許更少。 展圖當然沒有放棄工作,一日,她正在報館埋頭苦幹,未婚夫電話到。 「有消息了。」 展圖上過當,這次不為所動,「是燕子的消息,還是蝴蝶的消息?」 勒勃朗笑,「當然是海的消息。」 「真的?我馬上出來。」 她趕到他家。 「從實招來。」 「維多利亞島一位老先生與我聯絡上了。」 「他是三七年的目擊證人嗎?」 「不。」 「咄,那算什麼。」 「別心急,他聽說過那次事件,輾轉叫人告訴我,那事並非謠傳。」 「倒底是什麼?」 「他聽人說,是一隻長約十五尺,應該早已在地球上絕跡的恐龍型巨獸,馬臉,長頸,體積龐大。」 展圖好不失望,「就這麼多?」 「你這個人,還不知足?」 「照片呢,有無照片?」 「當時拍攝的照片模糊,並且已經不知所蹤。」 「不是一具外太空人的遺體嗎?」 「我恐怕不是,親愛的。」 「啊,苦候整整一年,答案不過如此,真是雷聲大,雨點小。」 「可是那位叫做史蒂文生的老水手,說他的確見過你說過的那種生物。」 展圖瞪大雙眼,「當真?」 「他在海上度過五十年,他說海洋真正無奇不有,他願意把他見聞告訴我們。」 「太好了,我們幾時到維多利亞去?」 「一挨有空,馬上可以成行。」 「他見過天外來客?」 「照他說,連他們的航天器他都見過,可是沒有人願意相信。」 「我會相信他。」 「我也會。」 「所以我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帶著我的相機,一張照片,勝過千言萬語,有相為證,少卻多少煩惱。」 「可是現今電腦偽造照片神乎其技。」 「有底片證明嘛……」 個案 朱老總吩咐手下記者丁筱琪去做一篇移民家庭老人特寫。 筱琪立刻抱怨,「噫,老總,骨頭總是給我啃,人家就訪問時裝設計得獎人,或是名媛慈善晚會,我就做老人特寫,唉。」 「老人不是人嗎?」 「多沮喪。」 「你也會老,筱琪。」 「我們這一輩老了與他們又不同,我們會有打算,我們知道這世界是怎麼一回事。」 「別嘴硬。」 「真的,我們在精神與經濟上都不會倚賴他人或是求他人施捨。」 「假設有朝一日你年老色衰,貧病交逼,還有這樣的志氣嗎?」 「老總,請對屬下客氣一點。」 「假設而已。」 「我不寫老人。」 「什麼都要寫,這是任務。」 「太不公平。」 「去,寫一個星期,約六七個不同類型個案,一定會受讀者歡迎。」 筱琪不得不接下這個任務。 特寫最乏味便是以老人為題材。 倘若採訪對象是年過七十,身家過十億的老人,又還好些。 但,再有錢,他們也無法擺脫死亡的陰影,總是沒趣。 何況是移民家庭中老人。 跟著去的自有苦處,留下來的更孤單淒涼。 筱琪自有她的聯絡方法,一下子掌握了十個八個有老人的移民家庭。 其中不乏同學、朋友、親戚、同事介紹,可以說是熟人的熟人,問起話來,比較方便。 例一略為罕見,林老太太、心情相當愉快,她年約六十餘歲,健康情況良好,決定跟女兒女婿移民溫哥華。 很願意記者知道她的事,把照片都攤開來,「看,這是他們在溫埠西區的花園洋房,環境非常好,我略諳英語,到了那邊不會吃虧,只需考一個駕駛執照,即可倒處逛。」 「會習慣嗎?」 「事在人為呀,我有兩個與我感情極好的外孫,自小由我帶大,所以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講法不差,女兒很感激我幫過他們這個大忙,所以決意接我過去享幾年清福。」 「那多好。」 「當年他們環境不好,沒有能力雇褓姆,外孫就交給我,轉瞬之間,都念高中了。」 ? 「好福氣。」 筱琪又問一些瑣碎的事,「誰負責家務?」 「早已約法三章:清潔工作一星期一次有鐘點女傭上門來做,花園雇專人剪草,衣物由孩子們負責放進洗衣機,女婿買菜,我每天只做一頓晚飯,一菜一湯。」 「分工合作,一定應付得來。」 「是呀,我也這麼想,有言在先,屆時就不用抱怨。」 筱琪回到報館,寫了一個下午,連文帶圖,交給朱老批閱。 朱老笑著叫她進房。 「這篇不宜先登。」 筱琪意外,「為什麼?」 「丁小姐,你想想,一上來就訪問這麼一個幸福老人,往下你還寫什麼?無以為繼!」 這倒是真,薑是老的辣,朱老的意見不差,「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老總笑,「你說你應該怎麼辦?」 「嗯,」筱琪想一想,「第一篇最慘,抓住讀者心弦,然後情況一個比一個改善,才能使讀者覺得漸入佳境,人生有希望。」 老總拍一下桌子,「孺子可教也。」 「一於這樣,寫完整輯,我才交稿。」 「本應這樣,怎可急就章,今日交三張紙,明天又交兩張紙。」 「多謝老總指教。」 筱琪退出,又去訪問第二家。 這一戶姓關,是筱琪中學同學,過兩個月就舉家前往澳洲悉尼,祖父因健康原因,將被送往老人院。 筱琪問已婚同學:「將來由誰去探望他?」 同學無奈,「沒有人。」 「老人除出你父,還有子女吧。」 關同學答:「這次移民我是申請戶主,帶同妻兒、父母,已是不勝負荷,只得撇下祖父。」 「我還以為令尊是戶主。」 「不,家父是退休公務員,級數低,不獲任何分數。」 「祖父什麼年紀?」 「八十五歲。」 「你沒有叔伯?」 「也老了,自顧不暇。」 筱琪感慨,照說,得享高壽是種福分,可是連子女都老了,沒有能力沒有精神,真沒多大意思。 關同學苦笑,「落旁人眼中,我活脫是千古罪人。」 筱琪勸道:「你管閒人怎麼說呢,你有權追求幸福,既然已經帶著父母,也算盡了孝道,再說,祖父身體欠佳,彼邦移民局不批下來,又與你何干。」 「我可以選擇不走。」 「你的子女呢,你要顧及他們前途呀。」 「我妻子也那樣說。」 筱琪問:「老人在什麼地方?」 「在房裡,你去與他談談。」 老人精神尚可,只是心情惡劣。 筱琪有點怕老人,他們皮膚打褶,佈滿斑點,眼珠渾濁,聽覺糊塗,通常又不肯裝上假牙,說話含糊,因力氣衰退,個人衛生情況也差,身上多數有股味道,筱琪當然比較希望訪問漂亮年輕的女明星。 「好嗎,關爺爺。」 「好好好,有什麼不好。」 「聽說:療養院服務相當不錯。」 「錯在人老沒有用。」 「不會的,你放、心,他們會寫信給你。」 「嗄,信用?現在的人還講什麼信用?」 筱琪告辭了。 心裡邊一直難過。 她怕她將來老了,也會變成那個模樣,心血來潮,感觸良多,伏在書桌上,刷刷刷把特稿一下子就趕出來。 她這樣寫:「……老人雙目是絕望的,已知歲月遙遠孤苦,生不如死」,又覺太過悲觀,改為「無比淒涼」。 唉,假如能夠照顧自己,則活到一百二十歲也不怕,否則,不必太過長壽。 不過,壽命長短,不是個人可以選擇的呢。 那一整天的、心情當然不會好到什麼地方去。 下午,休息一會兒,筱琪出去訪問表姨媽。 表姐見了她,有點高興,「你正好來勸勸我媽。」 筱琪大奇,「怎麼勸?」 「勸她跟我們一起走呀。」 「什麼,姨媽不肯去多倫多?」 「你去與她說。」 姨媽正打牌,見是筱琪,便叫女兒替一替,抽身與她談幾句。 「筱琪,來喝茶,吃口點心,這韭黃肉絲炒麵還不錯。」 「姨媽幾時去多倫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