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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他們乘電梯到了地底。

  只見一條走廊通往許多獨立房間,劉文相打開其中一間房門。

  「你可喜歡上一世紀的偵探懸疑電影?這裡有希治合全套作品。」

  「不,我只想與人聊天。」

  劉文相意外地揚起一條眉毛。

  思藝說下去:「通常我一開口,父親、老師、同學,都會皺上眉頭,接著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思藝,自小到大,你都沒學會好好說話』。」

  劉文相為之側然,「他們無法與你交通。」

  「對呀,一宜當我是異形、怪物,取笑我,歧視我,排擠我。」

  「那麼,思藝,加入我們,做我們一份子,你每天可以在這裡進修,追求學問,我們瞭解你。」

  「我捨不得母親。」

  「她的腦電波已經過調校,失去你也不會太傷心。」

  「不,她會深深想念我。」

  「那麼,你已決定回去接受手術?」

  思藝痛苦,「我不知道。」

  「組長正想吸收你這樣的人才,不要放過這個機會。」

  思藝流淚。

  「你的家人會在三天內忘記你,他們記憶構造如此:不愉快的事盡快忘卻,以免意志消沉,影響社會進步。」

  思藝用手掩住面孔。

  「別想太多,來,我介紹你喝最好的香檳。」

  思藝興奮莫名,「你們有那最墮落的飲料?我只聞其名,從來沒喝過。」

  「那還等什麼?」

  劉文相帶她走出房間,步行片刻,來到一道鮮紅絲絨門前。

  門一打開,原來是間酒吧,而且有人抽煙。

  到底年輕,思藝笑了,「你們真有辦法,沒想到組織有如此規模。」

  劉文相叫了一瓶香檳,噗一聲開瓶,斟一杯給思藝:「真是喝一瓶少一瓶了。」

  思藝嘗了一口,只覺得那芬芳的液體立刻被口腔吸收,妙不可言。

  啊,她都不願回家了。

  「會不會跳舞?」

  「不會。」

  「我教你。」

  「區老師說這是不良嗜好,從前,有不思上進的年輕人沉迷這些。」

  「是嗎,區老師還說什麼?」

  「她還說我是她任教廿多年以來最可怕的學生。」

  「所以組長更想你加人。」

  「黑社會,你們是黑社會。」

  劉文相笑了,「你可以那樣說。」

  他與她輕輕起舞。

  思藝覺得她距離淑女標準越來越遠。

  劉文相說:「待你滿了十八歲,他們會為你介紹男伴。」

  思藝不出聲。

  「你這樣不聽話,他們會給你配一個傻子,以平衡你的生活。」

  思藝用手掩耳。

  「你知道我說的都是事實,現今世上已沒有戀愛這回事,人們也不會見異思遷,更沒有人鬧離婚,故此天下太平,人人致力工作。」

  思藝黯然,「這一點倒好似真的為女性設想。」

  「吃虧的不一定是女性。」

  「光是這個問題,就可以爭論到天亮。」

  劉文相身邊的傳呼機響起來。、

  「啊,組長想見你。」

  思藝一怔。

  她又一次跟著劉文相走。

  在一間辦公室內,思藝見到了組長。

  她是一名中年女子,體態瀟灑,笑容可掬,作為一個組織的領導人,自然有股魅力,使人樂意親近。

  「文相,思藝樂意加人我們沒有?」

  「還沒有決定。」

  「嘖嘖嘖,你遊說無效,扣三十分。」

  思藝笑起來。

  「思藝,為何遲疑?」

  「捨不得媽媽。」

  組長點頭,「算得是個好孩子。」

  「而且,」思藝照實說:「跟著你們,將終身流離浪蕩,有家歸不得,不會快樂。」

  組長笑了,「的確聰明,知道世上並無兩全其美之事。」

  思藝忽然問:「什麼時候了?」

  整座大廈內都沒有鐘,也沒有窗戶,沒有人需要知道時間。

  「凌晨三點。」

  思藝歎口氣。

  「已經想家了?」

  思藝點點頭。

  組長說:「思藝,我對你失望。」

  思藝不出聲。

  「我們不會勉強你,文柏,天亮之前途思藝回去。」

  「是,組長。」

  「很遺憾我們未能說服你。」

  「組長,今日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天。」

  組長笑了,「在你們的世界裡,沒有甚麼是難忘的,不久,一定全盤忘記。」劉文相陪著思藝離開辦公室。

  思藝氣餒,一直低著頭。

  「來,送你回家吧。」

  思藝依依不捨,「可否時時來探訪你們。」

  劉文相坦白:「當然不可以,我們的大門不會為非會員打開。」

  思藝失望。

  在門口,他們遇見與深藍對奕的嘉瑤。

  思藝意外,「嘉瑤,你回家?」

  嘉瑤點點頭。

  「咦,」思藝好奇,「你仍與家人共住?」

  「父母及四兄弟姐妹一起住。」

  「你從來未做過腦部矯正手術?」

  嘉瑤慧黠地笑著搖頭。

  「為什麼?」

  嘉瑤答:「我扮得同他們一樣。」

  思藝衝口而出:「那多麼矛盾痛苦!」

  嘉瑤說:「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思藝沉吟。

  這時,劉文相把車子駛過來,思藝上車。

  他同她說:「你想清楚了之後,到市中心和平咖啡座去,穿上紅外套,我自然會出來見你。」

  思藝大膽問:「不為公事,也可以見面嗎?」

  「那太危險了。」

  「我明白。」

  到了家附近,天已蒙亮,他讓她下車,「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他們擁抱一下分開,思藝步行至家門。

  母親在等她,「思藝,你終於回來了。」

  「媽媽,假如我離家出走,你可會想念我?」

  母親的聲音顫抖,「我餘生都不會再快樂。」

  「我也是。」

  第二天,區老師聯絡彭太太。

  「為著萬全計,手術之前,再替思藝做一次測試。」

  思藝同自己說:要是你真的如他們所說那般頑劣,你一定可以成功瞞過他們。

  思藝換上水彩顏色衣裙,臉上掛著甜美笑容,斯斯文文跟在母親身後。

  筆試之後,接著是面試。

  她不時取出小鏡子補口紅,經過玻璃,不忘整理頭髮,又問接待處女職員那枚漂亮的寶石戒子在什麼地方購買。

  區老師一一看在眼內,十分納罕。

  看過測試成績,區老師沉吟。

  彭太太焦急地問:「有什麼問題?」

  「看情形藥物終於發揮作用。」

  「呵,是否可以免做手術?」

  「還需觀察一段時期。」

  這時,思藝忽然尖叫:「蟑螂,蟑螂。」

  她躲到椅子後邊,那只可厭的昆蟲偏偏朝她撲去,她嚇得痛哭起來。

  區老師說:「你們先回去吧,我建議手術押後。」

  「那麼,思藝是否可以復課?」

  「明天一早來上課吧。」

  第二天,上烹飪課的時候,思藝花了許多時間研究怎樣裝飾碟子,絮絮不休與同學爭論,繼而面紅耳熱,連老師都笑說:「思藝,別太瑣碎。」

  小息她在課室梳頭,左顧右盼,又去偷看同學分數,這一切舉止,自然全落在區老師眼中。

  彭思藝完全及格,她已是不折不扣的小女生。

  思藝又打小報告:「老師,陳素英的作文是她哥哥代作,還有,譚群娣不穿內衣上課。」

  區老師只得板起臉,「我自有分數。」

  區老師同校醫說:「彭思藝同學大有進展,從前的壞脾性全部改過來,也許,應該減輕用藥份量。」

  校警說:「好,我會照做。」

  思藝最喜歡的顏色由黑白灰變為淡黃及淺紅,整日打扮得像一筒冰淇淋似,志願是做小學教師,再也不提地質學、寫作這些事。

  親友全部放心了。

  彭思藝的手術時間無限期推遲,現在她每次測驗成績都叫校方滿意,她是乙級學生,不過不失。

  人人都知道彭思藝想的是什麼。

  她時時公開發表偉請:「男人不是應該照顧女人及小孩嗎,為什麼女人要自資買房子住?男人沒有能力結什麼婚,女子婚後如不能享福那還不如不結婚.…:」彭思藝終於成為一個淑女。

  彭太太眉開眼笑,「多年心事終於放下,思藝如脫胎換骨,現在人見人愛。」「將來一定是賢妻良母。」

  「希望她嫁得好。」

  「對,最好不必做家務,有工人服侍,大把時間陪伴父母。」

  成功了。

  房門一關上,思藝是另一個人,她仍然好學,喜歡鑽研新知識,關讀至深夜。她為自己的雙重性格歎息,但正如嘉瑤說,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她見過做了手術的年輕人,他們簡直同弱智差不多。

  一年過去了。

  他們已經不再為思藝擔心。

  一日,思藝穿上紅色外套,到市中心和平咖啡館坐下。

  她叫了飲料,靜靜等待。

  片刻,有人走過來說:「你好。」

  思藝喜悅地抬起頭,隨即失望—那人並非劉文柏。

  那年輕人坐到她對面。

  「思藝,你偽裝得很成功。」

  「噓,別那麼大聲。」

  「但是可以想像,生活相當痛苦。」

  「別說我了,你們近況如何?」

  「經過好幾次掃蕩,幸保不失。」

  「你們真勇敢。」

  「你準備入會?」

  「我還沒準備好。」

  「真正決心加人我們的時候,再與我們聯絡。」

  年輕人站起來離去。

  留下彭思藝一人落寞地獨坐。

  稻後,她指定的男朋友周海文來接她,她改意嚕囌地說:「你忘記買鮮花,我不睬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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