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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多年來他都在外留宿,你不動氣,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素球並不笨,她知道這是還擊的時候了,她一宇一宇地說:「我與王裕進早已離婚,我倆已經脫離開系,他沒同你說嗎,也許不想再婚吧。」

  本來蒼白的馮妙屏忽然面如死灰。

  素球心裡說:是你自己送上門來,怪不得人。

  馮妙屏顫聲問:「你倆早已離異?」

  素球點點頭,「所以,我什麼都幫不到你。」

  這時,大門打開,小穗放學回來了。

  保母迎上去,「小穗,媽媽有客人,快來跟我洗手吃點心。」接著吩咐司機去買水果。

  馮妙屏看在眼裡,忽然說:「你的生活很豐足。」

  「我不是靠王裕進。」

  「他一直說你不肯離婚。」

  「他沒有對你說出真相。」

  馮妙屏心死了,「他一直騙我。」

  素球輕輕說:「一個人不可能順利一生,縱有挫折,也得盡力克服。」

  馮妙屏掩臉。

  小穗換上便服過來,手上還是拿著心愛的數碼錄映機。

  素球說;「還不去做功課。」

  小穗笑著走開。

  素球覺得是送客的時候了,她站起來。

  「馮小姐,我還有事。」

  那馮妙屏腳步有點踉蹌,毫無方向地離去。

  剃人眉毛者終於也被人剃去眼眉。

  素球不能同情她。

  她把她喝過的茶杯丟進垃圾桶裡。

  小穗走近,素球將女兒擁在懷中。

  「媽媽,那阿姨是誰?」

  「一個推銷員。」

  「她賣什麼?」

  「本來出售青春熱情,現在已無本錢。」

  小穗沒聽懂,剛想發問,保母叫她做功課。

  晚飯時間,素珊來了,穿著珊瑚色緞裙,鑽石項鏈閃閃生輝,分明是要去什麼宴會。

  她說:「我還剩半小時,來陪小穗。」

  素球說:「將來你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時間就輪不到小穗了。」

  「誰說的,屆時我們兩家一起住。」

  「誰陪你瘋。」

  素珊卻說:「小穗,來,拍攝了什麼片斷,讓阿姨看看。」

  剛接上電腦,手提電話響,主人家來催她赴宴,她只得匆匆離去。

  她答應明天再來。

  素球打一個呵欠,今日真忙真累。

  半夜,仍然醒了,孤枕獨眠,醒來也沒有人可以說一句半句話。

  她摸索看到廚房喝杯水,經過書房,一點睡意也沒有,便走到電腦前坐下,她開亮了小小檯燈。

  小穗拿著機器拍了好幾天,到底拍了些什麼?素球不禁好奇,看看也好。

  素珊說得對,電腦非常容易用,按下鈕就可以看,螢幕出現小穗拍攝的家庭電影。

  咦,映像非常清晰,兩隻小貓打架,你追我逐,十分有趣,素球笑出來。

  忽然鏡頭一轉,螢幕出現了兩個人,男的正是王裕進,一派悠然地在說話。

  女的佝摟著背,雙臂緊緊抱在胸前,是誰?

  哎呀,是她自己,是關素球,她一時間竟沒把自身認出來。

  素球震驚得張大了嘴,似遭人掌摑,這麼蒼白憔悴的竟是她?

  可不是,鏡頭推近,特寫中的她雙眼充滿恨意,怨懣之情畢露。

  素球按下凝鏡鈕,放大映像,這下子她可看清楚了自己。

  怨婦,只有怨婦才會有這樣的眼神,一直以來,大家以為關素球看得開,她也以為自己是超人:冷靜、鎮定、置身度外。

  可是攝影機忠實的鏡頭出賣了她,看,她雙眼毒得會放射利箭。

  原來她的真面目是這樣的。

  素球跌坐在椅子上,她用手捧著頭。

  半晌,鼓起最大勇氣,繼續看錄影。

  啊,馮妙屏出現了。

  她的歡樂時光已過,輪到她嘗試遭人遺棄的滋味,她異想天開,竟以為可以聯合關素球的力量來對付別的女人。

  馮妙屏五官乾涸,握緊拳頭,有求而來。

  素球自己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她斜眼盯著馮妙屏。嘴角不由自主,微微歪到一邊,似在冷笑,又像是幸災樂禍。

  天啊,素球啪一聲關掉電腦,兩個可憐的女人,拋卻自尊,被無良異性把弄而不自知。

  她終於看清楚了一切。

  天濛濛亮了。

  素球斟一杯冰水喝,看著窗外的曙光,她心中頓悟,就在晨曦中,她不費吹灰之力放下過去數年背得幾乎精神崩潰的重擔,抬起頭來,一臉平和。

  「媽媽。」小穗叫她。

  小穗聽見聲響,起來探視,素球連忙打點她上學。

  然後,素球伸了伸四肢,保呼吸幾下,打電話到王裕進辦公室。

  「我我王裕進。」

  秘書間:「請間你是哪一位。」

  「王太大。」

  秘書好似不相信,也難怪她,根本王大大從來沒有出現過,她有點為難。

  隔一會兒,王裕進的聲音終於傅過來,「素球,真是你,這麼早,什麼事,小穗可好?」

  「你別擔心,一切正常,是我有話要說。」

  「你有話說?」

  王裕進不置信。

  真的,那麼些年了,一直沉默的素球會有話說?

  一向以來,她不是個啞巴嗎。

  素球輕輕說:「麻煩你來我處,我想與你談談離婚的事。」

  王裕進一時不知怎樣反應,有一段時期他非常希望妻子會自動放棄,今日,他又不想她如此撇脫。

  「我馬上來。」

  「好極了,謝謝你。」

  王裕進半小時後就趕到。

  「小穗在學校裡?」

  「是,你我可自由說話。」

  「素球,你要離婚?」他仍然要占嘴舌便宜。

  「是,」素球說:「我不得不同意離婚是沒有選擇中選擇。」

  啊,她竟變得這樣會說話了。

  「為什麼會有這個決定?」

  「我看清楚了自己。」

  「什麼?」

  「我只有一個條件:小穗跟著我直到成年,你隨時可來採訪,我不需任何贍養費,亦無其他要求。」

  王裕進對於妻子這樣大方,十分意外。

  「我會請區律師做文件,屆時你去簽名即可。」

  他不出聲。

  送給小穗的玩具屋放在書房門口,他走過去,蹲下來,把三隻玩偶放在小沙發上。

  「看,父親母親一個小孩一家三口。」

  素球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像對著一個陌生人似。

  「我們也是一家三口。」

  素球不答。

  「我太忙工作,急急想擺脫岳父的陰影創業,忽略了家庭生活。」

  他還是想找理由替自己開脫。。

  素球問:「我所說的,你都同意?」

  「我沒有意見,我會負責小穗生活費用,並且希望你將來即使改嫁,小穗也不會改姓。」

  「你放心。」

  王裕進吁出長長一口氣。

  他原本可以告辭,但卻一直坐著,茶都涼了,仍然不走。

  這曾經是他的家,只住了幾個月,幾乎連洗手間在哪個角落都已經忘記。

  他心裡還有一件事。

  半晌,他問:「你可是有了別人?.」

  素球失笑,「你以為是勵志電影或小說?失婚婦人一下子遇到更理想的人,過著比從前幸福百倍的生活,不不不,我打算獨自撫養小穗。」

  「那麼,你以後——」

  素球不想多說。

  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她今日純談手續問題,她不想訴苦,王裕進也不是訴苦的對象。

  「我的話已經講完。」

  他忽然道歉,「素球,對不起。」

  素球嗤一聲笑出來,送前夫到門口。

  王裕進離去。

  素球吩咐傭人收拾他的衣服雜物,裝箱送到慈善機關。

  一個上午辦妥許多事,素球對自己的辦事能力另外有新的估計。

  中午,素珊得到消息趕了來。

  「姐姐,恭喜你。」

  「你又來揶揄我。」

  「我由衷替你高興,區律師已把好消息告訴我。」

  「這還算是好消息?」

  「怎麼不是,從此你可擺脫陰影重新開始。」

  素球感喟,「以後也沒有什麼事可做。」

  「噫,姐姐,人生充滿意外,越是無心,越有奇遇。」

  素球不出聲。

  「王裕進從此少了你這個擋箭牌,他可煩了,聽說馮妙屏不放過他,搞得身敗名裂也要與他同歸於盡。」

  「你看你高興得那樣子。」

  素珊不以為然,「我幹嗎要大方,我看過你的眼淚。」

  「沒事了,早就干了。」

  素珊說:「馮妙屏要求賠償千萬。」

  「真傻,錢有什麼用。」紊球唏噓。

  「忍聲吞氣是一門極高深的學問。」

  「拉扯著越墜越深,屍骨無存,真不值得。」

  「我們出去喝茶。」

  素球想起,「我要替小穗買鞋子。」

  「一起去,我陪你。」

  數天之內就辦好所有手續,素球母女如常生活,素珊仍然時時來陪她們。

  她帶來更多新玩意。

  「看,小穗,最輕便的衛星電話。」

  「阿姨有無線電腦鼠。」

  「這是一隻知道你叫甚麼名字的洋娃娃。」

  那具攝錄映機,已丟到一邊,不大理睬了。

  她父親送的生日禮物更放在一角從來不碰,她們對玩具的態度是「會做什麼?」光是坐著不動的無聲玩偶才不稀罕。

  素球自嘲:她之所以遭到淘汰,也是因為不夠精采。

  玩具屋裡一家三口永恆長相廝守,現實不是這樣,現實比較殘酷。

  素球取起攝錄映機把玩,自鏡頭看出去,世界十分奇異,充滿新鮮。

  玉手

  所有的悲劇都在剎那間發生,周素亭教授遭遇的是一場車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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