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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你多陪她幾天吧。」

  「她如找我,立刻告訴我。」

  「一定。」

  出院後,她坐在輪椅上,他推她到中央公園看白鴿。

  鄭太太說:「不枉我痛惜你。」

  他微笑說:「明天我要走了。」

  「怎樣才可以留住你?」

  他但笑不語。

  「一年,兩年,一輩子,條件你儘管開出來,看我可做得到。」

  「鄭太太你太客氣了。」

  「留不住你。」她頹然。

  他回家時口袋裡多了一張七位數字的支票。

  可是,她卻還沒有找他。

  他有點煩躁,推掉好幾個人容。

  秘萋問:「怎麼了?」

  「有無不煙不酒不哭的客人?」

  「別太挑剔。」

  他苦笑。

  終於,她的電話來了,半夜,公司找他:「朱小姐問你有沒有空。」

  「甚麼時候?」

  「現在。」

  「現在是凌晨三時。」

  「正是,邀請你去她家看日出。」

  「我半小時內可到。」

  「那你要飆車才行,她住在郊外昭月路一號。」

  「請告訴她,我馬上起程。」

  他即時淋浴更衣。

  太不尋常了,從來沒約過他在家裡見面,一下子披露那麼多私隱,不知是什麼意思。

  他飛車到郊外,天色漆黑,只見一天繁星,月完好似快要沉下去,他十分心急。

  一定要在太陽升起之前去到她家。

  高性能跑車一支箭似撲向目的地。

  她站在露台等他。

  看見他的車,她招招手,他鬆口氣。

  屋子寬敞舒適,裝修並不豪華,燈光柔和,以簡約為主,只得主要傢俱,她微笑地請他坐下。

  他看到她戴著他送的耳環。

  「對不起,這麼急把你叫來。」

  「不用客氣。」

  「忽然之間,想與你聊天。」

  「我明白。」

  他脫下外套鞋子,看見銀冰桶裡的香檳,取出,輕巧地開瓶,斟到杯子裡。

  他舉杯,「快樂。」一飲而盡。

  她點點頭。

  他走到露台前看,「太陽快要升起。」

  她站在他身後。

  他轉過頭去,看到一雙比任何時間都明亮的眼睛,一個多月不見,她似比從前瘦削,身型更加嬌怯。

  她輕輕說:「我的名字,叫朱品莊。」

  「好名字。」

  「抱歉開頭沒有告訴你。」

  「不要緊。」

  「我」

  他不讓她說下去,輕輕握住她的肩膀,叫她看遠處,這時,橘黃金光忽然綻現,照亮了整個天空與海洋,呵,太陽升起來了,一團烈火緩緩展示艷光。

  他輕輕說:「如此瑰麗天然景色天天免費施予我們欣賞,又有幾個人會抬起頭來加以青睞。」

  她點頭,「說得真好。」

  他倆回到客廳,他終於問她:「有重要的事同我說?」

  她欲語還休。

  他猜想:「可是要結婚了?」

  她低頭不語。

  「以後,可能不再方便見我?」

  她忽然微笑,「你真聰明。」

  他深深惆悵,她將來的世界裡,容不下他這種人。

  「對方家勢很好吧。」

  她不出聲。

  「對不起,我說多了。」

  「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他一顆心沉下去,但在人客面前,又不方便表露情緒。

  他牽牽嘴角,似他這般按時收費的遊伴,居然自作多情,多麼可笑。

  「謝謝你給我許多好時光。」

  他欠欠身。

  「跳個舞?」

  他輕輕把她擁在懷裡,在晨光裡起舞。

  她問:「你會想念我?」

  「直到我七十歲。」他輕吻她額頭。

  她笑了。

  他記得他們一共喝了三瓶香檳,那次告別之後,他再也沒有接過她的電話。然而每個月初,他都問秘書:「有找我嗎?」

  秘書搖搖頭,「也許,已經離開了本市移民到別的地方,又可能改變心意,光顧別人。」

  他緘默。

  「客人來,客人去,不必放在心上。」

  是,照說,應當如此。

  「丁小姐找你,她到巴哈馬潛水,邀你作伴。」

  「我想休息一陣子。」

  「少爺,你很累?多喝兩杯咖啡提提神。」

  「我不是機器。」

  「別發牢騷了,當心折福。」

  他探身過去,「你不喜歡我。」

  秘書啼笑皆非。

  走到街上,他架上墨鏡,臉色沉了下來。

  他駕車在路上飛馳,拿不定主意,幾次三番駛到她家附近去,可是,又折返市區。

  維於,在一個傍晚,他無論如何忍不住,到昭月路一號去按鈴。

  屋內有音樂聲嘻笑聲,很明顯,裡邊有舞會。

  女傭人來開門。

  他說:「我找朱小姐。」

  女傭愕然,「我們不姓朱。」

  他怔住。

  「誰?」主人出來了。

  是一個中年太太,見一英俊男子站在門口,不由得問個究竟。

  「我找朱品莊小姐。」

  「品莊到美國治病去了,你不知道?」

  這句話好比晴天霹靂,他睜大了眼睛。

  「品莊患癌,一年來不住奮鬥,現在已進人最後階段。」

  他呆呆站在門口。

  「我是她阿姨,對,貴姓?請進來喝杯酒。」

  「你有無她的地址?」

  「有是有,你好意我們心煩,可是,她說得很清楚,不想在這種時候見任何人,你為她祈禱吧。」

  他低下頭,心緒大亂。

  「你是有心人,品莊有你這種朋友我亦覺安慰,可恨她未婚夫,知她罹病立刻藉故失蹤,令人惱怒。」

  他轉頭離去。

  這解釋了一切。

  粗心大意的他竟以為她要結婚。

  他靜靜駕車返市區,到酒吧買醉。

  酒保認識他,意外地說:「咦,你也會失控?」

  「我也是人。」

  酒保揶偷:「什麼事,不會是失戀吧。」

  「正是。」

  對方不置信,「你會愛人?」

  真是,連他自己都猜想不到。

  「你話真多,拿整瓶伏特加來。」

  那夜他醉得一塌糊塗,把車停在山頂,鎖上門,睡著。

  清晨,警察敲他車窗,「醒醒,醒醒。」

  他睜開雙眼。

  「快把車開走。」

  他只得回家。

  第一件事便是打電話問秘書:「她有找我嗎?」

  「沒有,並且,請你別再問這個問題。」

  他頹然。

  「方小姐找你。」

  「我想告假。」

  「多久?」

  「一年、三年、十年。」

  「索性把你的名字剔除可好?」

  他忽然心平氣和,「好,謝謝你,我自今天起,退出伴遊行業。」

  「喂,喂,我是開玩笑,喂。」

  他心意已決。

  也是時候了,讓她做他最後一個客人吧。

  他辦事相當快捷,立刻著手轉行。

  先把跑車賣掉,名貴西裝全部送人,再搬到普通住宅區,找舖位打算開一片咖啡店。

  他已經把母親及弟妹的生活安排好,無後顧之憂,噫,總算跳出火坑了。

  正在裝修鋪面,秘書找他。

  他說:「我真的已洗手不幹。」

  「她找你。」

  他呆住,雙手顫抖,「真的?」

  「我騙你幹什麼。」

  「的我幾時?」

  「今日下午三時,周敏元律師樓。」

  「什麼,是見律師?」

  「我也不知就裡,他們是這樣說。」

  他不語,已有不祥感覺。

  「退休之後生活還好嗎一.」

  「托賴,還過得去。」

  「視你幸福。」

  「謝謝。」

  他立刻更衣沐浴,十萬火急趕到銀行區。

  他早到了半小時,接待員是位年輕小姐,一見英俊的他,即時慇勤招待。不久,周律師出來。

  她朝他點頭,「你來了。」

  他一顆心一直沉下去,直墮谷底。

  「品莊再三叮囑,一定要找到你。」

  他不禁用手掩住面孔。

  「你猜中了,」周律師歎口氣,「品莊沒有打勝仗,她已於上月三號病逝。」

  他一聲不響。

  「品莊頗有私蓄,她將其中一部份產業贈你,盼你善加利用,還有,這件首飾,她還給你,叫什麼?天使皮膚,多麼奇特動聽的名稱,是什麼?」

  他默默接過那只盒子。

  「品莊說,多謝你給她那麼多好時光。」

  他落下淚來。

  從頭到尾,他沒有說過一句話,在文件上簽了名。

  最令他感動的是,她並沒有勸他轉行,她一直尊重他,只有在生死關頭打過轉的人才能這樣豁達。

  周律師告訴他:「一切在美國加州辦妥,她家人不想公佈細節,盼你原諒。」?

  他表示明白。

  「你可以走了。」

  他離開律師樓,靜靜回到自己的咖啡店。

  裝修師見他回來,上前說:「你一直沒告訴我,店名叫什麼。」

  他不加思索地說:「天使皮膚。」

  「啊,是一種蛋糕的名字嗎?十分動聽。」

  他不出聲。

  那雙清澈的大眼睛似在角落看著他。

  他輕輕說;「咖啡店牆壁漆極淡的珊瑚色,檯凳用原木,瓷器全部潔白,提供咖啡與茶、三種冰淇淋,兩種蛋糕,以及一種三文治。」

  裝修師詫異地問:「你同我說話?」

  他輕輕說下去:「多希望你可以來喝一杯,坐一會。」

  那雙大眼睛像是笑了。

  「我們喝下午茶的約會,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裝修師給他看色版,「這只粉紅色夠標準了吧?」

  他一看,點點頭。

  不知怎地,臉頰上一陣涼,他輕輕抹去淚水。

  玉珮

  子昂看中那塊翡翠已經有一年,她喜歡它渾厚碧綠,握在手中,半透明水般流動的質感叫人有種平和感覺,買來送給母親最好不過。

  可惜售價高昂,不是一般人負擔得起,宜至亞洲經濟不景之風刮起,這種奢侈品一直跌價,此刻只餘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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