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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回到家,周宅的女傭人焦急地在大堂等,立刻接女主人上去。 有均恍然若失,他巴不得可以整日向芳鄰傾吐心事。 母親的電話在等他。 「有均,我想親自告訴你,今日我已與你父親簽署離婚文件。」 在電話中聽好像比在現場略為好過一點。 經過多月擾攘,一頭家終於拆散。 有均沮喪。 「有均,他在經濟上已作出妥善安排。」 有均長長吁出一口氣,這不是錢的問題,但是,他也必需承認,不愁經濟,已是不幸中大幸。 「他已經搬出去。」 「他一早已經走掉。」 「我知道你一直為這件事困擾。」 「媽媽,你別擔心我。」 「你看得開就好。」 怎麼叫母親調轉頭來安慰他。 「我已明白一切。」 奇是奇在母親也不與他談學業,忙著顧自己:「廿多年似做夢一樣。」 「媽媽,可需要我回來陪你?」 他母親苦笑,「不,這是我的事,不想將壓力加在子女身上。」 「媽媽。」有均十分感動。 「你好好放假。」 他看了一會書,實在忍不住,到八褸探訪芳鄰。 女傭人來開門,「小姐正休息,也許,你傍晚再來可好?!」 有均只得點點頭。 門口有穿短褲的洋女踩滾軸溜冰鞋來往,揮手朝他招呼,「來,一起玩。」 可是有均一向對十多歲小女孩沒有興趣:她們甚麼都不懂,就會發脾氣。 他不是他父親,五十多歲,卻找個廿一歲的伴侶。 有均步行到花檔,看到檔主正擺出粉紅色牡丹花,立刻選一大束,配同色玫瑰及鳳仙花,一團芬芳。 他喜滋滋送到八褸,周晚晴已經醒來,接過花束,歡喜地微笑,「你這孩子——」 她親吻他頭角。 那麼柔軟的朱唇! 有均忽然漲紅臉頰。 他倆孵在大沙發裹看經典舊片,他也不是那麼全神貫注,一邊學慧雲李在亂世佳人中說:「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一邊絮絮閒話心事。 有均把他的苦衷一股腦兒朝她傾訴。 「我明白。」 有均問:「你真的明白?」 「小小孩看見客人要走都痛哭一場。」 有均氣結。 「慢慢就知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有均無奈。 「來,我們喝一杯。」 她斟出香檳。 窗外天空呈橘紅色,遠處又有一抹紫灰,一線蛋黃,是無比瑰麗的日落。也算得是良辰美景了。 有均從未試過與任何人這樣投機。 一直到深夜,那忠誠的女傭出現,她含笑說:「時間不早了。」 有均識趣告辭。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發覺生命仍然美好,實在不用對牢父母潑翻的牛乳哭泣。 他到大學探路。 註冊部說:「學位早已滿額,我替你登記明年可好?」 有無旁聽學位?」 「我們的建築系不設旁聽。」 工作人員按動電腦,凝視熒屏,「噫,喬治太子大學仍有學位。」 有均頹然,「太遠了。」 工作人員不以為然,男兒志在四方。」 有均沒想到那人的中文那樣好,不禁一愣。 那句話似當頭棒喝,令有均清醒起來。 「最後機會了,我幫你註冊可好?」 有均仍然躊躇。 「這邊一有空位,你立刻可以轉過來。」 「好。」 他立刻坐下來辦手續交費用。 他只想接近周晚晴。 這樣,至少每個週末他可以回來探訪她。 他想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晚晴,我與你吃午飯。」 「你的聲音很興奮。」 「是,我有重大決定。」 「歡迎你與我共享。」 對,有均想,買隻蛋糕一起慶祝。 他在附近美食店出來時捧著糕點及香檳,朝公寓走去,就快到門口,叫一隻狗纏住。 那隻狗不大不小,樣子也還算可愛,也許是聞到蛋糕香,一定要來搶。 有均急了,疾走,狗追上來,旁人還以為他是狗主,正在與寵物玩耍。 有均大叫,不能擺脫那隻小狗。 終於,狗躍起咬住蛋糕盒,有均打開它,拚命奔進大廈,狗在身後吠個不已。 有均鬆口氣,一看蛋糕,不禁慘叫,盒子已咬破一角,還能吃嗎。 一看電梯門,更是倒抽一口冷氣,啼笑皆非,不遲不早,電梯竟在這個時候壞了。 他只得跑上樓梯,雖然平日也有運動,可是還是氣喘如牛。 沒想到周晚晴在門口等他,看到他狼狽的樣子不禁大笑,有均一急,腳步一亂,竟摔倒在梯間,下巴扣在蛋糕盒上,壓個稀巴爛,奶油全部濺出,糊住他面孔。 周晚晴急急奔過來扶起他,笑得拗不起腰。 有均索性把面頰上的奶油印到她臉上。 晚晴笑:「很好吃,謝謝你。」 幸虧香檳瓶子尚未打破。 有均洗淨面孔,主動與晚晴談到學業。 晚晴說:「書讀得越多越好。」 「沒想到你的觀點與我家人一般傳統。」 「這是世界性標準,不論國家民族,公認教育重要。」 「兄姐成績優異,我有一定壓力。」 「不必同人比,自己盡了力即可。」 一般普通的勵志話,由她說來,就是中聽。 晚晴輕輕撫摸他的面孔,「有均,我真高興認識你。」 她忽然倦了。 有均勸她:「多吃點才夠力氣。」 他告辭回到自己的地方,碰巧有祥來問他夠不夠零用,他順勢說:「不知如何開口,我需要一筆款項交學費,請寫支票一張,抬頭喬治太子大學。」 有祥一怔,沒想到有均會回心轉意,放下心頭一塊大石,漸漸露出笑意,「可以告訴母親嗎?」 「當然。」 希望這消息可以給她安慰。 「喬治太子鎮人冬十分寒冷。」 「我知道。」 「馬上匯支票來。」 有祥作風認真精簡,一句話也不多。 九月七號開學,有均還有個多月假期。 他整天陪著晚晴散步談天,甚至唱歌。 一日,他們試唱中國民歌,發覺沒有一首可以唱出全首,但也是一種享受。「好一朵茉莉花——」唱不下去。 「沙裡洪巴哀,那裡來的駱駝客」,一樣結局。 晚晴推他,「你會甚麼?」 「我不擅唱歌。」 晚晴說:「我也是。」可是聲音非常動人。 有均忽然問:「你還沒告訴我,你做甚麼職業。」 「那有甚麼重要,」晚晴微笑,「連將來都存疑,談甚麼過去。」 有均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但接著有太多事做,晚晴親自陪他添置寒衣,替他整理行李,送他上內陸飛機。 「祝你一帆風順。」 「週末我回來。」 晚晴忽然落淚。 「咦,這是甚麼緣故?」 有均緊緊擁抱她。 那個週末,他沒有回來,實在太多事要辦,宿舍房間不理想,需要另覓居所,銀行戶口也得親身辦理,與母親接頭,叫她放心…… 待一切安頓,半個月已經過去。 晚晴家的電話一宜打不通。 下飛機立刻趕回大廈,奔上八樓。 女傭人來開門,有均鬆一口氣,一邊走進去,一邊喊「晚晴,晚晴。」 室內陳設一絲不變,可是情影不再。 女傭默默站在他身後。 有均納罕問:「人呢?」 女傭張大嘴,「她沒告訴你?」 「告訴我甚麼?」 「她患胰臟癌已到末期,無法醫治,她去了善終服務機構。」 有均呆在當地,一股寒意自腳底緩緩升上,一直到頭頂,他牙關交戰。 有均掙扎著問:「那機構在甚麼地方?」 「我不知道,她不肯說,她要靜靜走畢這一段路。」 有均呆呆地站著,四肢麻木。 「她沒有告訴你?」女傭似不置信,「我以為你一直知道,所以才日夜陪她,令她歡笑。」 「她有無留言?」 「叫你好好讀書,還有,這是一段錄映帶。」 有均立刻放進機器播放,只見映像中的晚晴嬌慵如昔,她輕輕說:「這首歌我會全首,」接著哼起來:「當你登上洛磯山脈,請大聲呼叫……君還記得我否,君還記得我否」,唱完之後,她淒然笑了。 錄映帶終止,有均痛哭。 因為他有心病,是以沒察覺她身體有病。 女傭喃喃說:「我以為你一早知道,所以才對她那樣好。」 那可是你 已經十分有涼意了,以淇才匆匆忙忙去置秋裝。 這種時候買衣服最吃虧,式樣好顏色鮮的早已售清,卻尚未減價,冬裝又未上市,好不尷尬。 售貨員說:「甘太太,下次你打個電話來,我們送到府上給你試穿,豈不是更好。」 以淇點點頭。 她胡亂買了三大包拎回家,將就著穿,女傭同她說:「太太,衣櫃放不下了。」 以淇想一想,「把前年去年的衣服捐到慈善機關去。」 「是,我叫救世軍來取。」 她坐下來,傭人給她斟了」杯茶。 以淇吁出一口氣,整個暑假忙著安排孩子們度假補習,之前又得為他們準備考試,忙得團團轉,她是甘家的總打雜,自裝修到訂飛機票都在她一個人身上,做得好,沒功勞,否則,是她不周到。 丈夫甘家榮這幾年頗賺了一點錢,要求更加繁複,從是換房子換車換私立學校,以淇曾經想:幾時把妻子也挨過,那才完成三步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