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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你們兩人都有工作,總能應付,你也不要太省。」 「得了,悅時,你用功讀書,別管閒事。」 悅時又向父親進言。 「爸,我教你電腦打字。」 「太煩了,不想學。」 「爸,打字比較輕鬆。」 「你懂什麼,編輯要認清我字跡才甘心,外頭不知多少新人舊人模仿我筆法,若非親筆,他們不放心。」 悅時恍然大悟。 翌年,她考取獎學金讀教育系,課餘做補習老師,反而有能力倒過來送禮物給父母。 敖先生大惑不解,「補習,不是五十元一個月嗎?」 悅時只是笑。 敖太太說,「悅時補英文時薪兩百五。」 「什麼?」 悅時答:「保證十課之後考試及格。」 「有這種事,何等市儈,悅時,作育英才,怎可以金錢衡量。」 悅時唯唯喏喏。 敖太太說:「這就是你爸,一點不知經濟實惠。」 「老可愛。」 敖太太長歎一聲。 片刻她問女兒:「仍然是那個男朋友?」 「是,看樣子就是他了。」 敖太大十分安慰,「倒是好。」 這時悅時有驚人發現,「媽,你鬢角白了。」 「一早已白。」 悅時十分心痛,「媽,你要多多保重身體。」 敖太太握住女兒的手,「天天燉燕窩睡午覺又如何,會長生不老嗎,上天是公平的,一個人不會擁有一切,也不會一無所有,我有你這樣乖巧的孩子,已經心滿意足。」 敖太太仍然身兼數職.忙得似一隻工蜂。 悅時在學校受歡迎,連任幾屆學生會會長,與父母見面時間漸漸減少。 「悅時,聽說令尊是位作家。」 「他確是寫作人。」 「可否請他來主持講座?」 悅時長大了,這次她微笑婉拒:「他不是明星作家,他不喜露面。」 同學頷首,「是,本市的作家的確分兩批:一種默默耕耘,努力工作,出一分力,發一分光,另一種四處招搖,拍照簽名,作風大不相同。」 「你說得太好了。」 中文系的同學向敖先生請教詩詞,悅時卻會一一替他們辦到。 大學最後一年,敖先生明顯衰老。 悅時這樣同男友說:「耳朵聾了一半,講話聲若洪鐘,老是嫌家裡燈泡暗,其實雙眼看不清,唉,他老了。」 「仍然寫作嗎?」 「是,天天伏案兩三小時。」 「兩三小時可寫多少字?」 「不徐不疾,約半小時千字,兩個半鐘頭可寫三千字左右。」 「每日寫三千字,一個月就是九萬字,一年一百萬字,十年一千萬字,平均十萬字一本書,已是一百本書的素材。」 悅時沒想到,王冠華那樣內行。 「真是,廿年來他可真寫了不少?」 冠華十分欽佩,「著作等身。」 悅時不出聲。 原稿需印成書出版,才可稱著作等身 她抽空問父親:「爸,你的著作為什麼不擺出來?」 敖先生說:「嘖嘖嘖,作家陳列作品多麼炫耀做作,好比那些俗人把結婚照片放得老大掛床頭一般。」 悅時又覺得他說得真確。 敖太太在一旁嗤一聲笑出來。 「媽,你笑什麼?」 敖太太走開。 真沒想到敖家會產生那樣大的變化。 那天,悅時本來應在學校開會,可是發覺忘記一份重要筆記,故回家去取。 她用鎖匙開門進屋,聽見父母在房內說話。 咦,沒出去嗎? 剛想揚聲,發覺父母在吵架。 「我知道,你嫌我窮。」 母親答:「如果是,我一早就走了。」 「你不走,也是為著悅時吧,我倆關係早名存實亡。」 悅時嚇得張大嘴巴。 在她眼中,父母一向相敬如賓,兩人都是君子,什麼都不計較,一切以家庭為重,從無爭執。 原來是她這個女兒粗心,沒有留意細節,他們爭吵內容,原來同所有柴米夫妻並無不同。 悅時愣住,在客廳一角,動彈不得。 這時敖先生冷笑一聲,「你也真有辦法,什麼年紀了,居然還有外遇。」 敖太太歎口氣:「我已把話說完,我打算恢復余劍鳴身份,悅時那裡,我會對她講清楚。」 「還不是嫌我窮。」 悅時沒有聽下去,她輕輕離開公寓,逃一般回學校。 她把王冠華叫出來,說到一半,已經哭了。 冠華安慰她:「你都二十歲了,應該接受此事。」 「永不。」 「離婚也是常事。」 「不。」 「悅時,你一直不是那種孩子氣的人。」 「不。」 「振作一點。」 「不。」 冠華反而笑了,「請尊重父母的選擇,別介入父母私事。」 「這已是你最佳忠告?」 「是。」王冠華攤攤手。 自那日開始,悅時對母親態度日益冷淡,真的,父親說得對,都已經活了接近半個世紀,還搞風化案件,太令人失望。 她一直等待母親同她攤牌,可是,在這件事沒發生之前,父親先病倒了。 病來得突然兇猛,一經檢查,醫生說惡性腫瘤已經擴散。 悅時哭腫雙眼。 王冠華的表現非常好,一直抽時間沉默地伴在悅時左右。 敖先生對女兒的男友說:「患難見真情,悅時同你在一起,我十分放心。」 冠華說:「畢業我就會向她求婚。」 「我祝福你倆。」 在病中,敖先生仍然孜孜不倦寫作,寫得累了,停幾日再寫。悅時親手服侍父親,日以繼夜,不到一個月,已經瘦一圈。 她對母親,已經連不啾不睬地步。 敖太太問:「悅時,你是否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 「為什麼不與我說話?」 「無話可說。」 「那我去上班。」 悅時忽然大聲說:「這種時候,你還往外跑?」 「家裡要開銷,我怎麼好不上班?」 「你說得好似全家靠你,別忘記我父親是作家,他也有收入。」 敖太太不出聲,取過外套離開。 她是去工作,抑或約會?悅時開始憎恨母親。 冠華苦勸:「也許寄情工作是伯母解壓的方法。」 「她已不關心他。」 「伯母不是那樣的人。」 「父親若不治,可真去得合時,她可另結新歡。」 「悅時,這樣說太不公平。」 那個秋天,敖先生病逝。 悅時悲痛到極點,遷怒母親,想搬出來住,被冠華大力勸阻。 處理了後事,悅時發覺她真正長大。 她同冠華說:「父親生前原來沒有朋友。」 「他那樣低調,當然沒有交際網。」 「可是,報館的編輯呢,出版社的同事呢。」 「悅時,你別介意,世人勢利。」 「可是,父親到底是個作家呀。」 「他不是暢銷書作家,吃虧一點。」 悅時忽然感動,「你對我真好,冠華,你是我生命中一朵玫瑰花。」 王冠華微笑,「那麼,請接受我求婚。」 悅時在哀傷中笑出來,緊緊把住王冠華,「是,是。」 數一數,他們在一起已近十年,都說男女認識太久感情會變,也有例外。 「讓我們把好消息告訴伯母。」 悅時的反應冷淡,「適當時候一起宣佈好了。」 「對母親的芥蒂仍未散?」 「是她把父親逼病。」 「你急痛攻心,亂找借口。」 「她另外有男朋友。」 「當然,不然還找女友不成。」 「每天很晚才回來,甚少做家務,父親的東西一直堆著,無人收拾。」 「這個長週末我來幫你。」 王冠華真是沒話說,努力開解悅時與她母親的誤會。 週末,他來敲門的時候,悅時剛剛起來。 他帶了許多大塑膠袋以及移民用的紙箱。 「呵,有備而來。」 「伯母呢?」 悅時無奈,「一早出去了。」 「那也好,任得你作主。」無論什麼事,他都看到好的一面,這種積極的人生觀叫悅時感動。 「從睡房開始?」 「是,連床鋪被褥衣物全部捐慈善機構。」 「不用留作紀念?」 「父親長存我心。」 敖先生年紀不算大,可是不知怎地,有老人不捨得扔東西的習慣,雜物甚多,垃圾一大堆,兩個年輕人做了整個上午,才把衣物同舊書報雜誌分類裝好。 單人床也拆開打算扔掉,房間將改成起座間。 「這間老公寓十分清靜寬敞,是自家的物業嗎?」 「是母親的嫁妝。」 「你外公十分鍾愛女兒。」 「是呀,這些年來,若不是這幢舊公寓,我一家三口就慘了。」 然後,他們推開書房的門。 「嘩。」兩人倒把一口冷氣。 連王冠華都嚇一跳,這可如何收拾?到處是剪報、書籍、信件、茶杯、剩餘的食物……一股霉氣。 冠華連忙去把窗戶打開。 「都扔掉算了。」 「可是原稿要保存。」 「是,設法替他拿到出版社去。」 「書房是父親列為禁區的地方。」 「那是一個作家的堡壘。」 公寓內只有三間房間,他一人佔了兩間,母女只好擠在小房間裡。 冠華說:「敖先生一生最幸運是擁有一雙愛他的母女。」 是,在家裡,他是土皇帝。 足足整理了十多箱垃圾出來,冠華叫了貨車來載走 「父親名下沒有值錢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