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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家倫靜靜坐在一角,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心靈有種奇異的激盪感,一向照顧自己的人忽然被人照應,不禁感動至深。

  小言又趨向前同宋太太耳語。

  他一定是告訴她要去倫敦吧,拍外景不知要多少天。

  果然,朱太太說:「早點回來。」

  失太太出院返家,家倫也恢復上班。

  一日,在抽屜裡找到言偉興的名片。

  上面這樣寫:周言張建築事務所,皇家建築學會會員言偉興。

  嘩,好逼真的道具。

  周太太問:「偉興可有打電話來?」

  家倫不欲掃母親興,「有。」據實報告。

  「說些什麼?」

  「很忙,工作進行順利等等。」

  「幾時回來?」

  「後天下午。」

  「家倫你彷彿對他尚有保留。」———

  家倫不語。

  人家只是來客串演出,如何可以當真。

  她若有不恰當表示,即系自作多情。

  可是他回來那日,她還是去接飛機了。

  一大早,全世界最擠逼的飛機場尚有餘地,家倫看著他拎著簡單手提行李出來。

  她踏前一步,他看到了她,神情有剎那激動,可是沒說話,他伸手緊緊摟住家倫不放。

  家倫看到他淚盈於睫,她也不禁鼻酸。

  兩個人都知道他們已經愛上對方。

  真是慘,生活已經夠辛苦,還要發生這種事。

  外頭在下雨,他們在雨中站了很久,直至司機下車過來同他招呼。

  他拉著她上車,深深吻她的手,說什麼不肯放開,連家倫都知道,這不是演技。

  他送她到公司。

  她在電梯大堂險些與人碰撞。

  停睛一看,是楊蓓莉。

  家倫無故臉紅。

  蓓莉問候:「伯母好嗎?」

  「好,她很好。」

  蓓莉笑,「叫你別擔心,從沒見過那麼孝順的女兒,你看你,瘦了一圈。」

  家倫低下頭。

  「怎麼了?」

  「蓓莉,你知道你介紹給我的人……」

  「人,什麼人?」

  「睹,那一天,在咖啡座。」

  「誰?」真是貴人善志。

  「言偉興

  蓓莉想半日,「呵,小言那件事,對,他表現可好?人是挺斯文,可惜古板,所以我猜他同你登對.伯母信不信他是像男友多。——

  「信。」

  「好了,現在難關已過,你可以另外找個有趣一點的人了。」

  家倫說:「真沒想到一個演員會對人對事那麼認真。」

  蓓莉笑,「可是,言偉興不是演員,他是一個建築師。」

  「不,他演一個建築師。」

  「不,」蓓莉也搶著說:「他真是一名建築師,那著名的式模山莊正由他設計。」

  家倫十分迷茫。

  蓓莉看見其他同事,忙著打招呼。

  「可是,」家倫說:「你說替我找一個演員。」

  「那小生沒空,我只得另外替你物色一人,不怕啦,我們每個人血液中都有演戲因子。」

  家倫睜大雙眼。

  那日中午,她照著周言張建築師事務所的地址去尋人,職員延她入內,請她在會客室稍等。

  「言則師在見業主。」

  事務所相當忙碌,但是並非亂忙,十分有條理,而且靜寂。

  這是一門嚴肅的行業,同戲行的七彩繽紛不可同日語言。

  家倫不知是否有點失望,但只要他是他,她已心滿意足。

  半晌少冒出來,笑問:「你怎麼來了?」

  家倫不言語。

  他問:「可是想著我?」

  這個時候,她只覺真摯,不覺肉麻,她點點頭。

  片刻她說:「你去忙你的工作吧。」

  半年後,他倆就結婚了。

  最高興的自然是失太太,她的病已接近全部痊癒,現在眼見女兒又獲得歸宿,更覺滿足。

  新婚夫婦在劍橋蜜月,二人坐在河畔柳樹底下,避那微絲細雨。

  家倫的肩靠住丈夫的背脊,嘴裡在吃櫻桃,說話有點含糊不清。

  「那次,」她說:「真感激你見義勇為。」

  「我是靠那樣打動了你的心吧。」

  「是,我們母女在那個時候至為孤苦。」

  「家裡總要有個把男丁。」

  「你也不見得會擔會抬。」

  「我手下有地盤工人。」

  家倫笑,然後感喟,「我們母女蓬頭垢面,難得你不嫌棄。」

  「先打了防疫針,以後知道是怎麼回事,日子比較容易過。」

  兩個人都笑了。

  然後緊緊擁抱。

  所以說,凡是有緣份該在一起的人,最終會走在一起,冥冥中自然有力量為他們製造各式各樣的機會見面。

  以家倫這樣性格,即使有比較談得來的男友,也斷然不會請他到醫院去見母親。

  可是她卻接受言偉興,因覺他不是真男友,無、心理負擔。

  這時她聽得丈夫說:「現在我們沒有什麼遺憾了吧。」

  「有。」

  「那是什麼?」

  她凝視他,「你並非電影皇帝。」

  迷信

  李子康問楊燕玲:「他說他可以什麼?」

  燕玲也很猶疑,輕輕再說一遍:「與客人已去世的親友接觸。」

  「迷信!」

  「當初我們也都那樣想。」

  「燕玲。」子康看看老友,忽然笑了,「你是一名接受現代科學教育的建築師,怎麼會相信這種無稽之事。」

  燕玲過片刻問:「然則,你相信人死如燈滅?」

  「不,我不清楚,我不肯定,這才是科學精神,可是有一件事我百分百確實,那就是,擁有該等異能人士早已勘破世情,怎麼會在江湖上騙取無知婦孺金錢。」

  燕玲沉默半晌,「你太固執了。」

  「我一向是個主觀的人。」

  「所以你在工作上有成績。」燕玲怪羨慕。

  子康說:「別把話題岔開,說一說騙術奇譚。」

  「家母說,那不是騙術。」

  子康歎口氣,「伯母是想與令兄接觸吧。」

  「是。」

  「也難怪。」

  「家母至今徹夜難寐,就是不明白我哥哥為何在二十二歲那年會車禍身亡。」

  「意外嘛。」

  「母親那可憐的心……」

  彷彿情有可原。

  「子康,陪我去探一探路。」

  子康歎口氣。

  她與燕玲情同姐妹,多年來互相扶持,已成習慣,這次她不知如何推辭。

  「燕玲,我是基督徒。」她十分為難。

  「我知道,你當是參觀一種舞台表演好了。」

  「夫子也說:敬鬼神而遠之。」

  燕玲無奈。

  子康又問:「這件事對你來說十分重要?」

  燕玲點頭。

  「好,我陪你走一趟。」

  「謝謝你,子康,我會感激你。」

  「一定有好友會強你所難。」子康抱怨。

  「就此一次,下不為例。」

  子康絕不踏足進廟宇,就是害怕那種迷信氣氛。

  她滿以為那奇人一定在廟門口擺檔,而事實不。

  又以為奇人家住在破舊的鄉下老房子裡,也不。

  那人住在山頂,車子一路上山,途中鳥語花香,子康厭惡之心,頓時去了一半。

  她笑出來,是,她李子康一向最反對怪力亂神。

  那的確也是一幢三層樓的老房子,可是維修得異常整潔,房子分三戶分租,奇人住在二樓。

  按了鈴,有人開了鐵閘,吩咐他們上去。

  梯間寬大光潔,子康又添一分好感。

  她稍微有點潔癖,認為一個人如果不能把自身與家居打理乾淨,那更不用做其他的事。

  有*名穿白衫黑褲的老工人打開門,延她倆進內。

  「請坐,稍待。」

  沙發蒙著白布罩,非常舒服,大霧台對著碧海,觀之心曠神怡。

  子康訝異到極點。

  這個地方像建築文摘中的理想家居,同迷信不掛鉤,這是怎麼一回事。

  燕玲低語:「他不大見客,家母托不少有力人士說項,他才應允。」

  傭人奉上香茗。

  白瓷杯碟,樸素美觀,一個驚喜接另一個驚喜。

  子康不禁問:「收費若干?」

  燕玲說了一個數目。

  子康欠了欠身,幾乎沒嘩一聲,那等於她兩個月的收入,而她的年薪,絕對已過百

  萬。

  「捐到他指定的慈善機構,他分文不收。」

  「是嗎,」子康不服,「那他何以為生?」

  「你不知道嗎?他的正職是會計師。」

  子康仍然不服,「這麼說來,只得有錢人才可與亡靈接觸?」

  燕玲噓一聲。

  「窮人連見鬼的資格也無?」

  燕玲瞪老友一眼。

  子康站到露台去看風景。

  露台上擺若兩隻大瓦缸.種著米蘭,那一叢叢小小白色的花香氣饗人。

  子康深呼吸一下。

  轉過頭去,發覺燕玲已經與一個人在談話。

  那是個年輕男子。

  平頂頭,白襯衫,藍布褲,穿一雙布鞋,整個人看上去十分舒服。

  他態度和善,沒有半絲囂張。

  這是誰?

  就是那異人嗎?

  子康不由得走回客廳。

  那年輕人轉過頭來向她微笑。

  子康坐到燕玲身邊。

  燕玲正在說:「家母的意思是,她想知道我哥哥的消息。」

  那年輕人答:「人生中生離死別實不可免,不如節哀順變,把痛苦丟下,待傷口癒合,念念不忘,實非良策。」

  子康巴不得聽到這樣的話,雖然也許只是江湖術士以退為進的手法,可是也值得深思。

  她給燕玲一個眼色:還不走,等什麼?

  燕玲說:「家母想知,他可安好。」

  「他已安息。」

  燕玲歎口氣,「家母想聽他親口告訴她。」

  那年輕人抬起頭,「其實,她應當心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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