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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懷明定了定神,「請勿取笑我。」

  「怎麼會。」她笑笑。

  懷明立刻感覺到她那一片水似的溫柔,她懂得給他留許多許多餘地,令他舒適無比。

  呵少女們需要學習的尚有良多。

  懷明鼓起勇氣,「我可否帶你出去吃晚飯,然後,如果你覺得還不太悶,再去跳舞?」

  女郎想一想,「我喜歡吃法國菜,還有,已經不會跳節奏比較快的舞步。」

  這等於是答應了!

  懷明一顆心跳得令他不安,他幾乎要伸出手去按住胸膛。

  她輕輕說:「六點半我在電梯大堂等你,由我來開車,你不反對吧?」

  怎麼反對?再赴湯蹈火的事兒也沒有異議。

  懷明根本不曉得他如何回到家中,有點像踩在雲霧裡游回去的。

  一到了家,推開房門,咚的一聲仆倒床上,臉朝下,一動不動,過良久,拍打自己的臉,才知道不是做夢。

  不是做夢就得起來準備部署了。

  懷明跳起來撥電話訂檯子。

  去年他已經請教過大哥,什麼地方最適單對單喝香檳吃晚餐,地點是有了,但始終沒有邀請小家敏。

  沒想到今天決定與另外一位女性同往。

  懷明又匆匆走到大哥房間,打開衣櫃,選了套西裝試穿,領帶配什麼顏色好呢,都傷腦筋。

  幸虧與大哥身材相仿,衣服鞋襪都可以借用。

  淋浴,刮鬍鬚,打扮起來,時間剛剛好。

  懷明十分詫異,這樣看來,竟不能怪女孩子約會老是遲到。

  大哥床上全是懷明試穿過的西裝與襯衫領帶,像被大風刮過似的,也來不及收拾,便撇下出門。

  他早到了十分鐘。

  這該是李懷明一生中最長的十分鐘,等著等著忽然信心盡失,別要是不來了吧,根本是開小男孩的玩笑,一轉頭哪裡記得。

  胡思亂想,不能抑止,忽爾覺得痛苦得有壓逼感,懷明拾起頭來歎口氣。

  這時他看見女郎已經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大領子黑色窄上衣黑蓬裙,頭髮束在腦後,鮮紅色嘴唇,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懷明鬆一口氣,又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愉快,這樣子一緊一鬆,懷明只怕他的心臟不勝負荷。

  「我們走吧。」她說。

  懷明鼻端隱約聞到一股有點像梔子、有點似鈴蘭的清香,十分陶醉。

  忍不住問:「為何答應出來?」

  女即笑笑,「因為能使你高興。」

  懷明感激莫名。

  她輕輕說下去:「又在我能力範圍之內,何樂而不為。」

  「謝謝你。」

  「別客氣,使別人開心,對我來說,也是享受。」

  懷明漸漸拾回失去的信心。

  她的聲音輕且柔,「我不知道現今的年輕人想法如何,以我自己來說,我記得生活中所有快樂的片斷,同時感激與我分享快活的人。」

  懷明清清喉嚨,「年輕人也是人,想法當然一樣。」

  她笑笑,「可惜快樂的時刻總是少之又少,我又學會了盡量把握機會,自得其樂,只要今天沒煩惱,已經心滿意足。」

  懷明要把這話細細咀嚼,才能瞭解其中甘苦交集的味道。

  女郎笑道:「將來你會明白。」

  他上了她的車。

  仍不甘心,於是低聲說:「是,將來到了七老八十,我自然會明白。」

  她不再言語。

  車速極快,卻不致危險程度。

  隔一會兒,她會轉過臉向他笑一笑,那樣,即使不說話,也不致冷落男伴。

  她真的令人舒服。

  懷明忍不住問:「你有沒有工作?」

  「當然有,」她詫異,「不然誰養活我?」

  懷明放下心,「你幹什麼?」

  「我在大學任教。」

  啊,原來如此,所以她也在放暑假。

  懷明有點汗顏,什麼地方借來豹子膽,竟然約會起大學講師來,他不過是一個區區的預科生。

  她微笑,「讓我們忘記彼此身份好不好?今天不算這些。」

  可是稍後,還是不得不提到年齡。

  懷明一坐便叫香檳。

  領班遲疑,很禮貌地說:「本餐館不招待十八歲以下的人客喝酒。」

  懷明做夢都沒有料到這一招,臉色頓時慘白,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

  正發呆,沒想到他的女伴已經笑著說:「我才不會向你證明我已經超過十八歲,這是我歷年來聽到最好的讚美,給我們兩杯橘子水好了。」

  連消帶打,不費吹灰之力,一場尷尬消失無蹤。

  領班微笑退下,懷明面孔也漸漸恢復血色。

  經過這一次,懷明知道他可以信任她,於是一邊享用食物,一邊訴說心事。

  她專注地聆聽,不時加插一點意見。

  可能她也如懷明的父母大哥一樣,覺得年輕人的所謂心事,所謂煩憂,統統微不足道,芝麻綠豆,在成年人的世界裡,毫無地位,但是她的態度不同,她絲毫沒有看輕懷明的煩惱,她幫他分析,替他分憂,給予安慰。

  她很明白,這些瑣事,在懷明年輕的世界裡,也就是盤踞不走的怪獸。

  她一點都沒有不耐煩。

  反而感喟地說:「少年人不好做。」

  「但願家母也明白這點。」

  她笑笑,「中年人更不好做。」

  懷明一怔,不由得訕笑自己:「但願我明白這點。」

  「互相諒解不就行了。」

  「有時關在房中,整日不願說話,不是沒有話說,而是不知同誰說好。」

  她忽然說:「心房是世上至寂寞的地方。」

  懷明投去感激一眼。

  「不過,你的小女朋友呢?」

  懷明投訴:「讓她掌握了我的心事,吵架時,當笑話似提出來攻擊我,以後誰還敢多嘴。」

  女郎頷首,太毛燥了,少女時代,她也曾因此失去良伴。

  甜品上來之後,她間:「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那語氣,那聲調,直情完全倚賴他。

  懷明滿心歡喜。

  跳舞廳是一般年輕男女聚集的地方,她一到,就知道小男生李懷明存心炫耀,他豁出去了,也不怕有熟人做耳報神去告訴小女友。

  她會心微笑。

  懷明說:「如果嫌吵,我們換地方。」

  女郎才不理,她把懷明拉下舞池,拍一拍手,輕俏曼妙地扭動腰肢,隨節拍跳起霖巴舞來,她亦步亦組地跟隨男伴腳步,卻又能變出萬千花式。

  一曲既停,懷明不禁鼓掌。

  他緊張地握住她的手,摟得近一點,貼近她身子,跳一隻四步。

  她有形容不出的柔膚,無比輕柔的細腰,長得高挑,懷明不必低首相就,該剎那,他忘記置身舞池,有千百隻眼睛看住他,他閉上雙目,享受陶醉在香氛中。

  音樂停止,懷明貪婪地抱怨:「為什麼你不是我的女朋友?」

  女郎一怔,隨即嗤一聲笑出聲來。

  懷明不服,「有什麼好笑?」

  她搖頭,「你才不會要我這種女朋友:週末永遠起不了床,嗜酒嗜煙,看報紙已經需要遠視眼鏡,心目中除了退休已無他念。」

  「胡說。」

  「都是真的,」她看到他眼裡去,「為什麼要騙你?」

  「你芳華正茂。」

  女郎哈哈哈笑,「沒想到你倒騙起我來。」

  懷明停住腳步。

  「專心跳舞,不想別的,來,與我合作。」

  他們只跳到深夜,舞池已經水洩不通,兩人的腿已有點酸軟,才離開舞池。

  仍由她開車,轉一個彎往山上駛去。

  在避車處停下觀看夜景,那裡一列車子中都是雙雙情侶。

  她吁出一口氣,「景色變化不大,人卻都變了。」

  「多美!」懷明讚歎。

  她看看腕表,「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時間過得真快!」

  「誰說不是,可惜有時又過得太慢。」

  懷明覺得她每一句話都值得品嚐。

  回到家門口,懷明依依不捨地道別,才走出兩步,又被她叫回頭,她坐在車廂裡,叫他低下頭,他照做,沒想到她在他臉頰上吻一下。

  櫻唇柔軟潤濕的感覺,使懷明震盪。

  他腳步有點蹣跚跌撞,沒喝酒已似醉醺醺,精神恍惚,心中一直惦念下文,但已經沒有了。

  回到漆黑房內躺著,臉上那個吻整夜不退,然後,天亮了。

  懷明累極而睡。

  第二天下午,懷明到管理處去查她住在幾樓。

  司閽笑說:「你說的必是程小姐,她是十六摟乙座梁太太的妹妹,自英國回來渡假,今早乘飛機走了。」

  懷明聽了整個人怔在那裡。

  「我還替她拎行李呢,人挺客氣,給了豐富的小費。」

  已經走了。

  他嗒然回到書房,怔怔看天花板,半天不作聲。

  她沒有告訴他今天走。

  想必是怕再見珍重,萬里順風這些繁文縟節。

  多麼瀟灑,性格若不是真正成熟,才做不到這樣飄逸。

  這個時候大哥進來罵:「你把我的衣服弄得一團糟,罰你以後免借免問。」

  懷明不語。

  懷德說,「家敏找你。」

  懷明仍然不出聲。

  「吵架了是嗎?」

  懷明把頭伏在桌子上。

  「啞巴!」懷德走開。

  今天是十八歲,是他的生辰。

  他胸膛裡有好幾種感覺摻雜在一起,軟的、酸的、苦的、甜的,絞成一團,無法釋放。

  偏偏又叫他償了心願。

  懷明一個人踱到池邊,坐在那年長女郎坐過的帆布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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