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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吳小姐,要不要再喝些什麼?」 玉盈搖搖頭,結帳,離去。 她叫了郵車子到醫院。 找到巧明的主診醫生,她問巧明可有遺言。 「她已不能言語。」 王盈豆大的眼淚滾下臉頰。 「她很勇敢,一直不見害怕。」 玉盈忽然忍不住說:「當然她害怕,她怕得要死,可是我們的恐懼對誰講呢?誰又能幫我們呢?我們這一群女性,被遺棄在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最寂寞的角落,像一群孤獨的狼,沒有人瞭解我們的憂傷。」 那醫生忽然溫柔的說:「我肯定主耶穌基督明瞭世人一切憂傷。」 玉盈靠在牆壁上,哀哀落淚,一半是為巧明,一半是為自己。 一定要結婚,情不投意不合也好,至少有人在身邊拌嘴、爭執,還有,要許多孩子,髒髒的,功課欠佳,脾性奇劣,都不要緊,但是活生生可以打屁股的兒量,統統屬於她吳玉盈,有什麼事,睜圓了眼,大聲吆喝:「到媽媽這裡來!」 再辛苦都值得。 自醫院出來,王盈轉往巧明公寓。 老司閽看見熟悉妙齡女子身影,追過來,「徐小姐,徐小姐,你返來了?」 猛地看見玉盈的淚眼,退後一步,黯然失神,到角落坐下。 玉盈乘電梯上樓。 用鎖匙打開大門。 小小廳房窗明幾靜,一塵不染,可見鐘點工人仍來打掃。 玉盈坐在沙發上。 窗台上一排由巧明親手打理的植物卻已經枯萎。 小公寓是這樣的靜,處處令玉盈覺得她好像沒有出生過一樣,世上無人認識她,也無從關心她,認識她。 她像一隻肥皂泡,在空中飄緲片刻,輕不可聞噗地一聲,消失在空氣中。 半晌,玉盈走到睡房中,拉開一隻抽屜,取出首飾盒子,找了一會兒,輕輕提出一條細細項鏈,這是她送給巧明的生辰禮物,現取回用作紀念。 她把項鏈繫好,再坐了一會子。 聽到有人啟門聲,脫口問:「巧明,是你呀,是你回來了嗎?」 她看到的是一個發呆的鐘點幫傭。 「吳小姐,徐小姐幾時回來?」 玉盈頹然拾起手袋離去。 走了這麼多處地方,玉盈也有點累了,她不想回家,仍在馬路上毫無目的地蕩著。 玉盈至今最常做的夢:夢見少年時代的她,白襯衫,卡其褲,前途茫茫,極累極渴,孑然一人,蹲在路邊哀哀痛哭,舉目無親,無家可歸。 這一刻的感覺,與夢中的彷徨哀苦並無異樣。 是到結婚的時候了。 親蜜男友都無,如何結婚? 小王小張小李、約瑟米高湯姆,統統是嬉戲泛泛之交,大家都眼高於頂,全部在物色有家底的異性,至好一結婚家長便贈送洋房汽車全屋傢俱兼電器以及歐洲蜜月旅套票。 艱難困苦地白手興家?那還不如一輩子做王老五。 人同此心,怎麼結婚。 同居都沒人干。 玉盈猛地抬頭,發覺已經回到公司樓下。 啊無處可去,又回到辦公室來。 只有這裡才給她歸屬感。 在寫字樓消磨的時間實在太多,見同事的鍾數多於一切人。 上次見父母是什麼時候? 多久沒同他們訴苦? 不是沒試過,很可能是無能為力,他們只是呆木地坐著不動,不知有無聽進一個字半句,雙眼凝望別處,心中可能不耐煩地想:早已成年了,還把煩惱帶回家來,平日又不見有什麼好處給父母,真不爭氣。 從頭到尾不發一言,更不要說是勸慰、分析、幫忙。 試過三兩次,誰還緣木求魚。 既然沒有話說,回家作甚,按期奉獻支票一張算數。 出外靠朋友,逢遇棘手事,玉盈必找巧明。 攜香檳兩支,上門討教。 巧明一開口必然說:「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來幫你研究研究。」 拆開了細究,結果簡單得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一刻解決不了,也可以聳聳肩說:「時間總會過去,屆時不妥之事自然會統統擺平。」 今後有煩惱,不知何去何從。 巧明很樂觀,「你一定會找到新朋友。」 「恨我的人漸多,傳聞繁雜,不比初出道,沒有污點,此刻交關友,心存顧忌。」 「不會的,只要你先伸出友誼之手。」 講得這樣老土,玉盈不禁笑了。 玉盈在附近徘徊一會兒,走到區律師事務所。 區律師一經通報馬上走出來。 「正找你呢,吳小姐。」 玉盈坐下來,把巧明的門匙交返給他。 「徐巧明女士把她擁有的一切全給你。」 玉盈一怔。 「數目不大,毋需繳稅,手續一清,即可移交。」 「她本人有許多親戚。」 「這是她的意願。」 玉盈忽然笑了,「我本身的身外物且無人承繼呢,不不不,區律師,我授權你將之變賣,捐獎學金到大學堂幫有志求學、飽受白眼的清貧子弟。」 區律師沉默一會兒,「真的如此,我可以替你們辦。」 「謝謝你。」 徐巧明與吳玉盈兩人均靠獎學金念畢大學課程,回饋社會,天經地義。 「區律師,我也想在這裡立一張遺囑,我是個獨身女子,並無承繼人,身後亦想為社會做一點事,當年我考過七處獎學金才蒙錄用,我非常感激這種設施。」 「我替你代擬文件好了。」 「我稍後再來。」 「我們會與你聯絡。」 區律師送客直送到門口,終於忍不住,對玉盈說:「吳小姐.你休息多一點。」 由此可知,臉色一定相當難看了。 返到家中,只覺天旋地轉,電話錄音機上小小留言紅燈訊號不斷閃爍,玉盈無瑕兼顧,倒在床上,蜷縮成蝦米似,昏睡過去。 醒來時才八點半。 開一罐冰凍啤酒直灌下肚子,擦一擦乾裂的嘴唇。 誰第一個來求婚,馬上答應他。 為什麼不呢?又不是不可以離婚。 玉盈取過電話,照著電話簿按號碼,頭五個朋友全體不在家,第六個七個正與同伴歡聚,對著手提電話說:「王盈,現場太吵嘈,稍後覆你。」 第八位是有夫之婦,沒說上兩句,一歲的孩子在旁抗議母親冷落他,撲過來按斷了線。 第九位自身難保,一開口即訴苦,不讓玉盈有講話機會。 第十位正要出門乘飛機度假。 玉盈苦笑。 她聽錄音留言。 「吳小姐,我是綺蓮娜,老闆囑你明朝十時回公司開會,切切。」 接著是老闆本人的聖旨:「玉盈,我知道你痛失良友,心情欠佳,我們何嘗沒有同感,但請勿將整件事擴大至不合正常比例程度,活著的人總要如常活下去,明朝十時見你。」 玉盈聽罷留言,坐在那裡發呆。 老闆怪她失態哩,她的摯友去世,告一天假,老闆已責怪她幼稚誇張,不夠老練成熟,反應過激,將事情放大來做。 天。 社會對現代人的要求何其苛刻,她竟不能露一點點真性情?誠然,死亡不是特權,活著的人照樣要活下去,但是,撥廿四小時出來傷逝也不行嗎? 吳玉盈的時間是公家的,吳王盈這個人也是公家的,稍遲,若果她再因感情用事而壞了公家的局,相信公司會以電腦機械人來取替她。 玉盈怔怔落下淚來。 她多麼願意結一個草廬靜心紀念亡友,為期三年,但事與願違,明天就要回到公司去。 呵巧明你有什麼損失呢? 第二天太陽照舊升起來,樓上人家掛露台的兩隻黃鶯兒唱個不停。 吳玉盈被鬧鐘叫醒,沐浴更衣上班。 她有一隻特效藥,服一丸,看上去精神奕奕,紅粉緋緋。 九時半到公司,十時進會議室。 幸不辱命,一向是吳玉盈的專長。 老闆拍著她的肩膀出來。 走過徐巧明的房間,玉盈深呼吸一下,推開房門。 她沒想到會看見一位妙齡女郎正在收拾文件,見到有人站在房門,抬起頭便笑。 短髮、大眼,一套海軍藍衣裳十分醒目,笑容尤其可親。 誰?這是誰?怎麼會在徐巧明房中? 玉盈還睜著眼發呆,人家反應卻迅速得很,伸出手來,「我叫何愛瓊,倫敦總公司調我回來,今日第一天上班,請多多指教。」 玉盈不由得問:「你替徐巧明?」 何愛瓊笑笑,「我們這一組將稍微改動,從前的職務一分二。」 其實就是來替巧明的。 老闆這時候笑著過來,「已經認識了?你們倆一定可以好好合作。」 何愛瓊誠懇地說:「吳小姐,我們一起午餐好嗎?」 「呃,我不大舒服……」 「哪裡不舒服?」老闆接上來,「我請客,一時正香檳廳見。」 才不管哪個夥計的胃穿了洞。 何愛瓊笑說:「我還得請教最新風土人情呢,有十年沒回來過。」 玉盈吁出一口氣,不言語。 「我聽說徐巧明的事了。」 「一會兒見。」玉盈拍拍她肩膀,不欲多說。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不知是否可以這樣形容。 空出來的位子一下子被填充,房間裡巧明愛用的茶花香水味還未褪盡,新人已經登場,大家若無其事地生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