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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有,」她回答:「有人愛我。」

  「你有無職業?」

  「我是一名民事律師。」

  「呵,那多好。」

  「看情形,你終於相信我與你有一個共同的母親了。」

  李綾逼不得已點點頭。

  「她從沒在你面前提起過我?」章瑞全十分苦澀。

  「母親一定有她的苦衷。」

  「對她來說,我根本不存在,她是這樣努力要忘記章家一切。」

  李綾忍不住斥責她,「也許你們章家作惡多端。」

  乃森拉一拉女朋友的手。

  李綾說下去:「你想這可能是單方面的事嗎?」

  章瑞全站起來,拂手走入內廳。

  「不可理喻!」

  張律師歎口氣,「談得好好的,又吵起來,這可能是你們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見面,親骨肉,為什麼不客觀一點?」

  「只有母親可以解釋這件事。」

  「我想不,」王乃森說「假如伯母能夠解釋,伯母一早已經這樣做。」

  「為什麼不瞞我們一輩子?」小綾掩臉。

  「這並非不能見光的事。」張律師意圖開導。

  「你是怎麼找到她的?」

  「我派人在香港登尋人廣告。」

  「母親囑你這樣做?」

  張律師點點頭。

  一個黃昏,老朋友李陳少萍忽然上門來找他,臉色詳和,要求立一張簡單遺囑,當她把兩個女孩子的名字說出來以後,張律師的吃驚訝異,不下於此刻的李綾。

  他沒有多問,李陳少萍亦無多說。

  她似乎想解釋,嘴唇略為顫動一下,終於一字不露,站起來告辭。

  遺囑的秘密一直保守到三年後的今日。

  李綾告辭。

  臨走說:「請同章小姐講,母親並沒有忘記她,一切與我平分,可見在她心目中,章小姐的地位不輕。」

  她偕乃森離去。

  章瑞全聽到妹妹這番話,不知恁地,鼻子一陣發酸,她努力忍著忍著,豆大淚水,終於滾下眼眶。

  張律師同妻子說:「短暫人生,漫長痛苦。」

  李綾食不下嚥,草草休息。

  整夜夢見母親。

  媽媽,媽媽,她輾轉夢囈。

  夢見自己三五歲模樣,扮小蜜蜂,背兩隻小翅膀唱歌,唱完了,撲到母親懷中,讓母親親吻,聽母親笑說:「你是我生命中至樂。」

  李綾驚醒,可憐,沒有母親的童年,會是什麼樣的童年?

  對李綾來說,尤其不可思議,她由母親親手帶大,母親已經退休,一早到晚,就是服侍她。不用上班

  早上起來,先滾到母親床上,伏到她胸瞠,聽媽媽說故事,同媽媽一起看電視新聞,讓媽媽稱讚……一同吃早餐,梳洗,去游泳,去逛公園,去圖書館。

  李綾敢說,沒有人的童年如她的童年那般舒適愜意。

  母親為了同她去參觀農場,駕車三十分鐘到郊外,使李綾印象最深刻的是小豬:鬈尾巴,在泥巴中打滾,看得她笑聲不絕。

  這樣的一個好媽媽。

  會嗎,她真會對章瑞全不理不睬?

  李綾不能置信。

  李綾起床吸煙。

  天色漸漸亮了。

  她記憶中的母親是博學,和藹,幽默感極之豐富的一個人。

  到十歲的時候,她聽見外國同學抱怨家長工作忙,應酬多,見面難,還莫名其妙--什麼,父母整天不在家?她的爸爸媽媽很少外出。

  即使赴宴,無論如何也帶著女兒。

  李綾有無數美麗的外出服,不折不扣,她是一個小公主。

  在家先實習一次禮儀:怎麼樣拿刀叉,如何吃雞,如何吃意大利粉,一股腦兒教她,李綾唯一遺憾,是媽媽沒有活到八十歲或是一百歲。

  電話鈴響。

  誰?

  李綾聽到章瑞全的聲音:「我知道你睡不著,我整夜不寐。」

  「早。」

  「出來喝杯咖啡如何?」

  「你知道羅布臣街?那裡有間奧都餐廳,半小時後在那裡等你。」

  「再見。」

  李綾套上運動服出門去。

  章瑞全比她先到,面前已有一杯咖啡。

  第二次見她,李綾的感覺又不一樣,這次充滿同情,李綾知道自己霸佔了母親所有的愛,不禁慚愧。

  章瑞全說「我今天下午飛機走。」

  「呵,這麼快。」

  「我想向你拿一樣東西。」

  「沒問題。」

  「你可有母親的照片?」

  「有,」李綾連忙打開皮夾子,取出一張她所珍惜的一張小照,「送你。」

  覃瑞全看看照片良久。

  照片中李綾擁抱著媽媽。

  章瑞全輕輕說:「看樣子她不是壞媽媽。」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

  章瑞全訕笑,過一會她說:「我也打算做母親。」

  李綾答,「我也喜歡孩子,母親告訴我。懷孕是非常痛苦且焦慮的一件事情,要我有心理準備。」,

  「呵,」章瑞全聳然動容,「真的嗎?我低估了整件事。」

  「母親為我,」李綾說:「懷孕時患了高血壓及糖尿症,不是沒有犧牲的呢,高齡危殆產婦,完全一命博一命,所以,要生趁早生。」

  章瑞全低下頭。

  李綾過一會問:「令尊呢,好嗎?」

  「去世了。」

  李綾惻然,「我同你都是孤兒了。」

  章瑞全頜首。

  「你看,是非成敗轉成空。」

  「不,你永遠存有美麗的回億。」

  李綾不語。

  「我要走了。」

  「謝謝你這杯咖啡,我要是到香港,能找你見面嗎?」

  「有這種必要嗎?」

  李綾吁出一口氣,「現在我們認識了。」

  「再見。」章瑞全揚一揚手。

  母親對她來說,遙遠陌生,只是一幀照片。

  童年時,她曾假設她是一個壞女人,撇著旗袍領子,橫夾香煙,一副邪派,面首三千,不顧家庭。

  聽李綾說,完全不是那回事。

  聽張律師的敘述,更加同她的想像風牛馬不相及。

  覃瑞全忽然不知所措。

  幸虧已經有足夠定力應付一切變故。

  上了車,回頭再看看妹妹,姐妹倆命運大大不同,上天安排,往往令人無可奈何。

  妹妹漂亮,瀟灑,充滿自信,母親盡力栽培她,成績是看到的,章瑞全心酸地低下頭,車子一時間遠去。

  李綾的心情慢慢沉靜下來。

  她到張律師處,與他商談。

  「媽媽還有若干首飾,有一隻五卡拉圓鑽戒,我一直在戴,既然說平分,還是拿出來的好。」

  「不必如此瑣碎。」

  「姐姐真的什麼都不要?」

  「遺產要待一年後才可領取,屆時再說吧。」

  「她有多大?」

  「比你大十五歲。」

  「看不出來。」

  「正是。」

  「我不再恨她。」

  張律師啼笑皆非,「你恨她?好像應該是她恨你。」

  「她恨我嗎?」

  「不,她有足夠學養去應付這件事。」

  「王乃森同我要結婚了。」

  「意料中事,恭喜恭喜。」

  「姐姐有消息,請告訴我。」

  張律師送李綾到門口。

  李綾拿著一束花去探訪母親,在草地上蹲下。

  她似有許多話要說,又完全說不出來,章瑞全若果知通她的感覺,一定會好過點,母親對李綾來說,忽然也變得陌生。

  不過她終於說一句:「我愛你,媽媽。」

  一陣風吹來,樹葉沙沙地響,上一輩的恩恩怨怨,隨風而逝。

  幾個當事人都已經故世,要知道事情真相,只能憑想像。

  李綾不願多加思索,她決定把自己的生活,放在首位,忙著籌備婚禮。

  王乃森抱怨結婚是天底下至勞民傷財之事,似有辦不完的事,花不完的錢,可是兩人還是興致勃勃地訂酒會,聯絡牧師,置禮服。

  母親要是在生,不知多高興。

  她一直喜歡王乃森,小王小王那樣叫他,並不嫌他家境清貧。

  婚禮前一晚,賀電不絕,最使李綾高興的,還是聽到章瑞全的聲音,「祝福你,李綾。」

  「謝謝你。」李綾淚盈於睫。

  「我懷孕了,預產期在十一月底。」

  李綾驚喜,「那多好,喂,你一大把年紀,小心至上。」

  「我不多講了。」

  「有機會再說。」

  李綾怔怔掛上電話,母親快要有第三代了。

  王乃森進來問:「什麼事?誰的電話?」

  「我姐姐。」

  「呵你們已經有瞭解了。」

  「我有一種感覺,她會接受遺囑的安排。」

  王乃森輕輕說:「看得出你關心她。」

  李綾點點頭,「畢竟也是母親的女兒。」

  她深深歎口氣,然後把頭靠在王乃森肩上笑起來。

  制度

  未來世界

  大都會。

  高雲一回到家便對姐姐說,「這分工作,實在做不下去了。」說罷,長歎一聲。

  高霞比妹妹大三歲,比較有生活經驗,當下斟一杯熱茶給妹妹,閒閒的說,「所有的工作,都大小同異。」

  高雲淚盈於睫,「我不信所有崗位都需受氣。」

  「人與人之間,少不了磨擦。」

  「人人人,它們根本不是人!」

  高霞笑,「這句話倒不假。」

  高雲訴苦:「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大學畢業,考進政府機關辦事,以為只要盡心盡意工作,便可以按部就班升上去,誰知,唉。」

  高霞不出聲,過一會兒,才無奈地說:「制度如是。權且忍耐。」

  「我們不會有出頭的日子。」

  高霞到底是姐姐,處事比較有成熟的幽默惑,笑笑說:「別悲觀,老式婦女們也終於自封建時代抬起頭來,心身獨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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