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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診室內靜默了一會兒,病人的神情十分溫柔,像是再度看到年輕美麗的寡母緩緩放下頭頂的長髮,對鏡梳妝。 醫生問:「這種偷窺行為,在什麼時候停止?」 病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自顧自說下去:「直至有一夜——那一夜開始的時候,與任何一夜沒有不同,她悄悄地在鏡中欣賞自己的黑髮、皮膚、用手捧著臉細細地看,然後她笑了,關掉那盞小小的燈,她走到臥室中央,忽然站到一張小凳子上面去」 醫生的筆記簿子掉到地上發出噗一聲。 病人忽然轉過頭來看著他,碧清淒滄的大眼睛像幼兒般彷徨,「醫生,那時我才發覺,天花板上垂著一條繩環,她迅速套進去,靜寂無聲,結束了她的生命。」 病人用手緊緊掩住面孔,「而我,站在門後,始終以一個觀眾的身份,不作一聲,半晌,才明白過來,臥室不是一個舞台,房間裡所發生的事,不是一場戲,於是我發狂似跑到鄰居拍門求救,可是已經太遲,家母返魂乏術。」 見多識廣,診治過無數病例的心理醫生也禁不住微微張大了嘴。 病人驀然坐起來,長髮散落在肩膀上,臉容蒼白,「醫生,我間接殺死了母親。」 醫生按住她,「不,不是你的錯,她沮喪了有一段日子,終於鑽不出牛角尖,走了這一步下策,你毋須責怪自己。」 病人額角冒出亮晶晶汗珠,閉上眼睛,歎息一聲,她似鎮定下來,忽然說:「哎呀,時間到了,我有事。」 醫生說:「請留步,我想與你多談一會兒。」 「抱歉,醫生,這不是一個約會,我必須去接小女放學,我明天再來。」她匆匆離去。 「等一等。」醫生追出。 病人苗條身影已在門外消失。 看護笑著對醫生說:「上天有時非常公道,那麼漂亮的人也有煩惱。」 醫生無言。 病人離開診所,神色漸漸平靜,隨便怎麼觀察,都是一個容貌秀麗的少婦,並無異樣。 她在小學門口接了女兒。 回家途中,在車上,那小孩子說:「今天是父親逝世一週年紀念。」 「是。」 「我想念父親。」 少婦答:「我也是。」 母女無限惆悵,緊緊擁抱,少婦默默流下淚來。 她們住在寬敞舒適的公寓裡,傍晚,家務助理下了班,女孩獨自在房間做功課,累了,在床上睡著。 深夜驀然醒來,女孩走出客廳找水喝,大堂漆黑,她躡足輕輕走過, 忽然發覺母親臥室門底有一線燈光,呵,她也睡著了嗎,要不要替她關燈? 女孩走近,把臥室門推開一條縫。 她為室內的情形訝異,只見母親放下了漆黑的長髮,身上只穿一件象牙色絲袍,雙手捧著自己的臉,在水晶鏡子裡細細端詳。 女孩這時發覺母親的肌膚白得沒有血色,壓根兒沒有生氣,只見她輕輕站起來,對著鏡子,緩緩脫下絲袍。 女孩站在門後偷窺,為這個情形迷惑。 母親在該到那看上去是那麼年輕那麼美麗,她在微笑呢。父親去世後,已經有一段日子沒見過母親的笑意,很多時候她不言不動,只是坐著沉思,女孩已學會照顧自己,不去打擾母親。 站在黑暗中,七歲的她,靜靜偷窺,直至母親熄了那盞小小的燈,她才輕輕回房。 紅鞋 母親進書房喚他的時候,徐維清正與電腦下棋,輸得一敗塗地。 「你父親找你,請你到公司去見他。」 維清問:「有什麼事?」 「今天是他生日,大排筵席,藉此介紹你給眾人認識。」 維清問:「你會否出席?」 他母親神色忽然僵硬,「我與他已長遠沒有來往。」 維清歎口氣,「是,母親。」 「你到了大宅,把那對徠儷水晶瓶子給我帶回來,那還是你外婆給我的嫁妝,現在已找不到那樣好的東西了。」 「是,母親。」 維清那容貌秀麗,出自大家的母親忽然握住他的手,「維清,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維清把母親的手輕輕按在臉上,半晌,母親歎口氣走出書房。 做她也真不容易,一直把喜怒哀樂收藏得那樣嚴密,父母如此鍾愛,身份何等矜貴,卻因婚姻失敗,半生悶悶不樂。 他父親是另外一個故事。 到了宇宙大廈,上到三十三樓,推開總裁室大門,秘書馬上笑著迎上來,「維清,徐先生在等你。」 維清再打開一重門,見到父親徐日權坐在安樂椅上,身上圍著一方白巾,背後站著一個艷妝妙齡女郎,正替他理髮。 維清開門見山問:「有話同我說?」 「今晚早點來。」 「就這麼多?」 徐日權又說:「到樓下去見段律師,他已準備好文件讓你簽署,我把南灣那幢新屋寫給你,你搬過去住吧。」 「我同母親相處得很好。」 徐日權哈哈笑,「相信我,你會需要自己的地方。」 頭髮已經理好,徐日權拉開抽屜,取出一張鈔票,作為小費,交給女郎,那女郎立刻媚笑著道謝,把錢塞進衣襟裡。維清別轉面孔,不欲觀之,只覺惡俗,他逕下樓去。 段律師在等他,「維清,恭喜你學成歸來,請過這邊,文件已準備妥當。」 維清簽完名,「我父親還是老樣子?」 段律師笑,「一貫作風,拚命賺,拚命玩。」 「從不顧慮我母親脆弱的心靈。」 段律師不能置評,只得賠笑。 半晌維清抬起頭來輕聲問:「段律師,梁小姐可在?」 段律師笑了,揚聲叫助手:「灼真,你進來一下。」 梁灼真應聲而至,在維清眼中,她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可人兒。 整間宇宙,就是梁灼真對徐日權不假辭色,公歸公,私管私。這些日子來,維清都看在眼中。 當下她微笑打招呼,「維清,好嗎,打算在本市長住?」 「是。」 「會加入宇宙嗎?」 「不,我已在大學找到一份教職,將在英國文學系工作。」 「那多好,只怕徐先生要失望。」 「不見得,我們已達成協議。」 維清細細打量梁灼真,只見她眉清目秀,笑臉盈盈,大眼睛也正看著他呢。維清到時間漲紅了臉,低下頭,過一刻,才輕輕說:「灼真,以後,假如,有空的話,可否,呃,請你吃飯?」 梁灼真怕驚動這大男孩,也輕聲答:「當然可以。」 維清帶著笑臉離開宇宙大廈。 回到家,他躍進泳池,一邊自言自語:「灼真,告訴我,在英國讀法律是怎麼一回事。」隔一會兒又問:「聽說你是個苦學生,半工讀,志氣可嘉,願聞其詳。」然後語氣比較退切:「家母想見你,你能與她喝杯茶嗎。」在泳池載沉載浮,自得其樂。 「維清,」是母親的聲音:「記得那對水晶瓶子。」 其實這是她念念不忘過去的不自覺表現,何嘗與那對花瓶有關。傍晚,他換上西服,駕車到大宅,時間還早,管家傭人正穿插打理宴會所需,維清問明了花瓶此刻放在主臥室外的起座間。 管家有點吞吐,「呃,徐先生在樓上休息。」 「沒問題,我不會驚動他。」 維清走到樓上,推開起臥室雙重門,立刻看到那對花瓶,他走過去,輕輕取出瓶中滿滿的粉紅色茶花,剛想找個地方倒掉瓶水,忽爾聽到臥室傳出一陣嘻笑聲。 維清抬起頭,他又不是昨日剛出世,當然知道這屬何種笑聲。據說,當年他母親就是這樣撞破父親的好事,鬧至分手,如今他獨身,當然更加名正言順肆無忌憚。維清壓惡地抱起花瓶,轉身就走。 他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一雙紅色麂皮高跟鞋及一雙黑色蛛絲網花紋的絲襪。 維清像是看到天下至猥瑣的東西一樣,匆匆逃離是非之地。 他把水晶瓶子放進車廂,駕著車子不住在山上兜圈子,手提電話不久便嗚嗚作響,「維清,你還不來?客人都差不多到齊了。」父親聲音微慍。 維清長歎一聲,「我就在山腰。」 「都等你呢。」 「馬上來。」 維清的氣漸消,母親破碎的心已無可彌補,上一代的感情事上一代自會處理,他不應夾在當中攬事上身自尋煩惱。 他深呼吸數下,把車子駛返大宅。 眾人看到他如見到鳳凰一般歡喜,「維清來了」,「維清,這邊坐」,「維清,好久不見」,維清老遠看見一張面孔,喜出望外。 是梁灼真,她也看到了他,朝他微笑。 維清走近她,「灼真,你也來了。」 「我來幫忙招呼客人。」 「灼真,」維清十量局興,「我們找個清靜地方說話。」 梁灼真站起來笑問:「有什麼話要說?」 她走近維清,維清覺得她今夜特別窈窕,低下頭,耳畔嗡一聲,驀然看到灼真腳上穿著黑色蛛網絲襪與一雙尖頭血紅的麂皮高跟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