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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他有一封長信在我袋裡,進車來吧,秀兒,進車來看,爸從來沒騙過你,爸是喜歡你的。你的臉色是這樣的難看,秀兒,你一定生病了。堅說他找不到工作,他說可以拖多久呢?他說不該累了你,是的,我們都不該累你,他走了,他說他愛你,但是愛是愛,活是活,他要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這是堅的話。」

  我像受重物所擊,又有點癡呆。「但是,堅他說過……」

  「秀兒,有人在注意我們了,上車再說吧,上了車,你即使不想回家,都一樣可以。」

  「堅,不回來了?」我問;「他撒謊?」他們扶我進車。

  「他沒撒謊,這封信你慢慢的看好了。他……實在很愛你,現在我曉得了。他只是說:一切是錯的。」

  「只是因為他得不到那份工作?」我終於弄明白了。

  「如果你想哭,秀兒,你儘管哭好了。媽媽不會多囉嗦你了,我也不會再反對你什麼,一齊回家吧。」

  「我必須要找到堅,」我說:「他出賣了我,犧牲了自己。」我哭起來,

  「是的,但是他說或許以後你可以有自由愛人了,但決不會是他,他說你不會再愛他,因為他在你眼中,是一個懦夫,你不會愛一個懦夫的,秀兒。」

  雨還在下,水撥忙著左右擺動。我哭。

  江湖客

  他們叫他江湖客。

  我問他:「你的真姓名叫什麼?」

  地笑答;「我姓江,名湖客。」

  「那有這樣的名字?」

  「真的,這名字很雅致呢,你別想到別的地方去就行了。」

  他在大學附近開了一家小酒館,很受學生歡迎,下課我們總到那裡去孵著。

  他是一個傳奇人物,據說有黑社會上去找麻煩,被他三言兩語,加上一雙拳頭就打發掉了。

  他們形容他會發暗器,有些說是小刀,有些說是飛鏢,玄得很,我都沒相信。

  他約四十上下年紀,留著大鬍髭,笑起來眼尾有皺紋,帶一種粗獷的英俊,應該很受女人歡迎,但不知怎地,據說他從來沒有結過婚。

  「據說」是因為他守口如瓶,從來不說自己的身世,是以沒人知道他的來龍去脈,只曉得他身份神秘。

  「你是中國人?」我問。

  「有中國血統。」

  「混血兒,你看上去像歐亞混血兒。」

  他但笑不語。

  「據說」他身上還有英國、日本、希臘、法國等血統。

  他會說流利的法文、意大利語、英語與中文。

  華語說得比我還標準。

  我說:「老江湖呀,你何必開酒吧?簡直浪費了你。」

  他微笑,「是,不開酒吧,我還能做什麼?替水手帶街?」

  他為人很謙和、大方。

  嗜酒又付不起酒資的人常常可以賒數。

  我問他道:「有沒有女孩子追求你?」

  「有,你。」

  「我?」我臉紅,「胡說。」

  「不然怎麼對我表示如此大的興趣呢?」他指指我的鼻子

  「因為你有魅力。」我說。

  輪到他臉紅。

  每天放學,我都往他酒館跑,喝啤酒、吃肉餅。

  他說:「小妞,當心長士啤呔。」

  我看看肚子,不在乎的說:「誰關心?」

  「你一點女人味都沒有,像個男孩。」他取笑我。

  「做男人有什麼不好,自由自在,」我嚮往,「如果我身為男人,大學畢業,先去做兩年水手。」

  「怎麼?大學畢業才做水手,不浪費嗎?」他問。

  「水手浪漫的生涯,到異鄉遊覽,大海是家,鹽香的空氣,」我心嚮往之,「阿里巴巴的國都,南美的叢林……多麼美麗的理想。」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老江大笑起來,順手拉拉我的粗辮子。

  我好脾氣地笑,「代溝呵,你聽過沒有?」

  「這倒是真的,我可以做你的爹。」

  「你幾歲?」

  「比你大好多好多。」他總有辦法避而不答。

  我唸經濟學。他便笑我可以一邊航海一邊看股票上落:「一隻手羅盤,一隻手算盤。」

  我被他氣結。

  漸漸,我把江氏酒館當作我第二個家,而老江成了我的大哥哥,凡是生活有疑問,都找他解決。

  直到那個像卡門似的女郎出現。

  她的頭髮是深藍色的,大眼睛黑沉沉、長睫毛、奶白色皮膚、曲折的身材包在黑色的毛線下,松著三粒鈕扣,看得人(不論男女)心卜卜跳。她也不是純種人,拉丁美洲的血統露在五官上,她推門進來要找江湖客。

  江抬起頭,見到她,呆住,臉上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來。

  一看就知道他與卡門女郎的關係並非尋常。

  她挽著行李,扭到老江面前,媚笑道:「忘了我啦?」

  江沉聲說:「我此地不收留你這種人。」

  「三年了,還生這麼大的氣?還記住那些小事?」

  江說:「對我不忠實的人,我永遠記住。」

  我豎起耳朵,拚命竊聽。

  「我有話同你說。」卡門的眼光飄到我身上。

  「我的顧客亦即是我的朋友,你有什麼話辦管說。」

  我心一樂。

  「你真要趕我走?」卡門問。

  我的心吊起來。

  「你走吧,不要討價還價的。」江邊擦杯子邊說,他頭也不抬。

  「你忘了我們的好時光?」

  江咬咬牙,他額角的青筋暗現。

  「我的記性很差。」他說。

  我的一顆心又放下來。

  奇怪,根本不關我的事,為什麼我的心上上落落,忐忑不安。

  卡門悻悻然說;「我住在對街的酒店,我明天再來找你。」她扭出門去。

  一隻玻璃杯子「卜」地在老江手中握碎,他手心沁出鮮血。

  我撲過去問:「那是誰?你的老情人?」

  老江用水沖傷口,「關你什麼事?」他粗暴的說。

  「何必這麼不客氣。」我失望的說。

  「你還是小孩子,懂什麼?」

  「喲,三歲的嬰孩也看得出,你是她相好,後來因故鬧翻,才分手的,現在她回頭來找你,你想要她又不甘心,是不是?」

  他怔住了。

  我猜個十不離八九,洋洋自得

  「老江呵,」我說:「好馬不吃回頭草。」

  「你懂什麼?」他啼笑皆非。

  我聳聳肩。

  「我明天再來。」我說。

  他沒有答我,一臉煩惱。

  他很少為任何事動容,他心中一定對卡門尚有餘情。

  第二天我步出校門,有人在那裡等。

  是性感的卡門。

  她斜倚著一輛開篷車,穿一件緊身衣裳,黑色魚網襪,三寸半高跟鞋。

  她的美是毫無品味,原始的、粗俗的、野性的。

  但你別說:她那種美挺受用,男人看了很少不動心。

  「找我?」

  「找你。」她說。

  「我不認識你。」我說。

  「昨天不是在老江那裡見過面?」她說:「我叫卡門,你呢?」

  「伍天真。」

  「什麼?」

  「我叫天真。」

  卡門大笑起來,「江湖客對小天真?哈哈哈哈。」

  我絲毫不覺有什麼好笑,板著一張面孔。

  「以前,」她說:「我是老江湖的女人。」

  我白她一眼,早猜到了,還用你來說?

  「以前,誰多看我一眼,都會捱他的刀子及拳頭。」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把這些事告訴我作甚?

  「現在他對你好了,是不是?」她朝我眨眨眼。

  我一怔,漲紅了臉,「你說什麼?別說得那麼難聽。」

  「瞞不過我。」

  我惱怒,「你想怎麼樣?」

  「我現在落泊,想線。」

  「我沒有錢,我只是一個窮學生。」

  「老江湖有。」

  「我只是他的朋友,你要借錢,為什麼不問他?」

  「他現在不聽我的了。」

  「也不見得會聽我的。」

  「你別說,」卡門側側頭,「他還真的護著你呢。」

  「向他拿錢就不一樣了。」我連忙說。

  「咦,你這小妞,也知道生活現實之處。」

  「可不是。」

  我倆一齊笑了。

  卡門自有她一股江湖兒女的豪爽,不是沒有可取的地方。

  「來,我請你喝咖啡。」她說。

  我坦白的告訴她:「喝東西,我習慣往老江處,你去嗎?」

  「他給我沒臉,」卡門為難,「這樣吧,你去跟他說,我實在等錢用,要五萬塊。」

  「好,我替你傳言,但借不借就由他了。」

  「那自然。」

  她扔一扔手袋,扭著腰肢走開。

  我學著她的樣子,挺起胸。把臀部聳起,希望側面看來成一S型,我還以這個姿勢走進江氏酒館。

  我以低沉性感的聲音對目瞪口呆的老江說:「給我一杯馬天尼加冰。」

  老江瞪著我說:「你瘋了。」

  「怎麼?」我洩氣,「沒有誘惑力?」

  「十三點。」

  「卡門也是這麼的。」

  「你誰不好學,去學她?」他冷笑。

  「她剛才到學校等我,叫我向你借錢。」

  「我沒有錢。」

  「COMEON,」我說:「老江,十萬八萬難不倒你。」

  「你的口氣倒是比我更江湖。」他笑了。

  「借給她,希情形你倆也曾經一度欲仙欲死,為了舊時,做一次好事。」

  他說:「咦,關你什麼事?你居然仗義執言?」

  「做男人要大方,既然你認識她一場,就幫忙到底。」

  「少天真,我們的事,由我們自己了斷,你離得我們遠遠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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