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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我們也聽說。」 「叔嬸不能愛屋及烏?」 媽媽問:「你說什麼?」 「把藍寶叫回來,讓她與宗表哥重拾舊歡,我保證天下太平。」 「這怎麼可以!」 「如果他們愛宗表哥,有什麼不可以。」 媽媽沉吟半晌,捏看手,「我去同他們說,如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如果宗表哥不是到很差的地步,他們才不肯委屈。 媽媽哺喃自語,「這個小掘金娘子,好不刁鑽,」忽然轉到我這邊來,「你不會這麼做吧,約翰你不會陷父母於不義吧。」 有時她用辭怪得不得了,我笑出來。 此刻宗表哥由模範生變為劣等生,大家敬而遠之,他地位一落千丈。 為可惜宗表哥之餘,也不禁暗暗心涼。 叔叔那時最愛說:「約翰什麼都好,就是(數我的缺點),如果能像我們阿宗一半就好了。」 說多了,彷彿我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心中討厭他,他還不知道。 爺爺雖然七十多歲,但頭腦還很清醒,非常留意哪個孫子聽話,哪個不能成才之類,你說,不是斷我路是什麼。 如今,阿宗在爺爺面前,也不很馨香了,哈哈哈哈。 叔叔想約藍寶出來,她不肯,拒絕,擺架子。 我偷笑。 嬸嬸出馬,也遭同樣待遇。 我到底不忍心,一個電話把她叫出來。 「為什麼我請你,你就出來?」 「因為我們還算是朋友。」 我問:「為何多月不見阿宗?」 「無可奉告。」 「不要耍我。」 「你們范家到底想怎麼樣。」 「大人打算犧牲自尊,請你打救阿宗,他越來越頹廢。」 「我並不是神醫。」 「給你們一筆開銷,送你們往外國,你去不去?」 她猶疑。我心頭一寬。她還是愛阿宗,不然不會有保留。 「你算是說客?」 「我哪有資格。」 她看到空氣裡去,目光有點呆,凝重的臉蛋很像洋娃娃,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她維持這個姿勢很久,然後說:「好,你同他們說,我肯去,不過我有條件。」 真的?我沒說出口,我不相信。 由我做中間人,替藍小姐及范家三老爺安排了約會,藍寶自然知道怎麼開條件,如今 她可以揚眉吐氣了。 誰也不用替她擔心。 只知道談判成功,宗表哥開始收拾行李,他們的目的地是紐約市。 多好,我想,反正不過是叔叔的九牛一毛,反正遲早都得留給宗表哥使用,樂得預支,皆大歡喜。 聽說(一切都是聽說)錢已經過戶。 又聽說叔叔不肯寫藍寶的名字,必須他們兩人同時簽名才拿得到錢用。 她向我道謝。 「我一直喜歡你。」 「真的?」她眨眨眼。 「真的。」 她笑,「如今阿宗可以脫離家庭到別處去吸口新鮮空氣,真替他高興。」 「你的苦肉計成功得很哇。」我說。 「什麼苦肉計?」她不悅。 「不是你教他墮落萎靡來恐嚇他父母?」 「當然不,」她有點憤怒,「你們范家的人老以為別人要佔你們便宜,連你也不例外。」 「藍寶,說老實話,你是有點手段的。」 「約翰,你也有好處呀,因為這件事,你也收過一筆車馬費。」 我尷尬的笑。。 藍寶非常尖銳,什麼也給她猜中。 「同你說,你也不相信,我是為阿宗好,他再留在范家,真會變成一個廢物。」 「難道你不為自己?」我問,「只要兩個人的簽名……你叫他簽,他是不會不簽單。」 她大笑,「所以說你們范家的人都糊塗,我沒想到連你也在內。」 「怎麼?」我不服氣。 「你去問阿宗,我把條款改了,只要他一個人簽字,便可得到一切。」 我呆住。 我瞪著藍寶。 「算了,」她溫和寂寞的說:「你是不會明白的,你們范家……」 「告訴我!」我衝口而出:「我願意知道。」 「我不會跟阿宗去紐約。」 「什麼?」 「我不去,他一個人去。」 我如墮入五里霧中,「我不明白。」 「我說得再明白沒有,我認為他應當好好獨立生活,有一段冷靜期,把事情想清楚,決定新方向,才從頭努力,我幫了他一個小忙,使他不必擔心這段日子的生活費用,如此「如果我不用一點小手段,他父母怎會放他走。」 「你呢,你留在此地幹什麼?」 「我?你猜猜。」 猜不到。 「會不會是——」 「我答應嫁我男朋友。」 「不可以,你與阿宗是相愛的,如今范家已准——」 「哼,范家,你們以為你們是什麼?」 「藍寶,不要賭氣。「 「我才不會,我不想背著他過一輩子,與他在一起,我將永遠忘不掉他為我作出的犧牲,何苦,我有我的世界,我有我的天地。」 我聽得呆了? 真沒想到她這麼倔強。 「他大後天要走了。」 「他可知道你不與他同行?」 「知道。」 「他捨得?」 「他是受過教育的人,知道怎麼做才對。」 「對不起,我看錯了你。」我低下頭。 「不要緊,我也看錯了你。」 我啼笑皆非,既慚愧又不好意思,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仰起頭,「我要走了。」 她用手撥一撥金項鏈,發出悅耳的錚一聲,金鏈閃一閃,上面寫著BABY BLUE。 真是一個難忘的女子,又偏有著這麼難忘的名字。 試練 「是嗎?」她瞇著眼睛問:「上帝真的與我們同在?你真相信?」 說話的時候,她並不安份,雙腿不停的彈動,一邊聽耳筒收音機,還連帶咀嚼口香糖,半絲誠意也沒有,脫口而出,問我這麼嚴肅的問題。 她的頭髮剪成一層一層,熨得似鐵絲般,四處灑開,發消已經焦黃,頭頂還染著一片彩藍。濃厚的化妝搭在臉上,卻掩不住她精緻的五官。 如果把化妝抹掉,髮型改一改,換掉身上的衣服,她也許就是一般人所說的青春玉女。 如果她肯換下身上的衣服,如果她身上穿的可以算是衣服——那些黑色的,一條一搭,拉過來又扯過去的廉價時裝,線口早已鬆掉,紐子一半掉下來,似在身上披一張骯髒的床單。 很多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你真相信上帝? 自從在初三,我決定讀神學做牧羊人以來,連父母親都這樣問過我。 活潑頑皮的同學們,也不放過我。 我早有一大套理論,隨時取出與他們辯證,但今日,被這女孩子一問,我竟然答不出來。我在教會裡,已經接近休息的時分,聚會早已散去,只剩下我與清潔工人。 剛要走,她進來了,背著大袋.手上戴露指手套,足上共穿兩隻鑲花邊的襪子,銀色皮鞋,脖子上掛滿假珠子,大耳環。 她像棵裝飾好的聖誕樹。 我忍不住微笑。 從前,他們稱這種不羈的少女為女阿飛,現在真不知這叫什麼,想必有個專用名詞。 她扭著走過來,一邊詫異的問:「怎麼,現在流行白襯衫卡其褲?不會吧,這麼土。」 「我是本教會的弟兄。」 「呵!什麼叫弟兄?」 「在教會中,人人像兄弟姊妹一樣。」 誰知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引得她轟然大笑,彎下腰,踢足。 這樣的女孩子,怎麼會走進來? 她自己告訴我,「我偶然路過,經過這裡,好奇,進來瞧瞧,弟兄,你看我,還有救沒救?」 我溫和的說,「上帝救世人。」 「是嗎,上帝真與我們同在?你真相信?」她問。 我說:「是,我相信。」 「怎麼會,怎度可能,他在什麼地方,他看到你,看得到我?說來聽聽。」 「請來做禮拜,牧師會得告訴你。」 她扁扁嘴,「拉客!」 「今天我們要休息了。」 「逐客?」 她牙尖嘴利。 我撿起公事包離開,她緊緊貼在我身後。 她嘴巴在哼一首歌:「你你你,你使我震盪……」 奇怪,她跟牢我幹什麼? 司機看到我,把車子駛過來。 她吹口哨,「沒想到你是富家子。」 我拉開車門,她忽然開進車子,「送我一程。」她已經坐好。 我很猶豫,請客容易送客難,不過有司機在,我也不怕。 她狡猾的笑,「上帝救世人,你剛送我一程都不肯,說時容易做時難。」 她也說得有理。 她向我擠擠眼,「上主連麻風病人都醫,你呢?」 我沒想到她知道這麼多典故,不禁看她一眼。 她得意洋洋地說:「幼時,我上過主日學呢。」 「去哪裡?」我問。 她雙眼骨碌碌的轉,「兜兜圈子再說。」 我同司機說:「先把我送回去,隨即送這位小姐。」 司機在倒後鏡看她一眼,不作聲。 「你這麼傲慢,怎麼做個好弟兄?」她問。 我在家門前下了車。 她也說得對。理論上我很明白,越是罪人,越需要赦免,但真正看到她那樣的女子,先嚇個半死,動彈不得,她還不算是壞人,只不過背境環景與我略有不同而已。 回到家,我想了很久,她是否來試練我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