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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我的耐心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張德已經不像一隻生病的小貓了,如果他變成一隻老虎,我會失去他。但是他應該記得,我替他打過氣,鼓勵過他,善待過他。 這不是斤斤計較的問題,這是我應得的酬勞。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這是我氣難平的地方。 我們終於回家了,乘末班火車。 到家,母親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 我正在不開心,把房門一關,就睡覺。 張德並沒有叫我去,是我自己跟上去的。 在外頭的幾個小時裡,他跟我沒說上三句話。 媽媽知道這個,應該更生氣了吧? 於是第二天晚上,我與「真命天子」出去了一趟。 他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我不否認。 但是一個晚上,我們也沒說上十句話。 張德是不想跟我說話,他呢?是說不出口。 如果真的嫁了這樣一個人,恐怕孩子養下一大堆了,夫妻之間還是沒對白。孩子也沒對白,大家都坐在那裡。 一個不熱鬧的家庭,說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我又悶了一個晚上,情緒之糟,前所未有。 我幾乎想請假不去上班,這次還不用勞動母親。 難怪政府老是不肯同工同酬,女人的心情,原要比男人複雜,工作力難以集中? 但是弄明白了這一點,對我又有什麼幫助呢? 我看不出來。 晚上,我坐在門口乘涼,一個女孩子挽著一個小旅行袋向我們的屋子走過來,越來越近。 我抬頭看看她。我們這裡極多生人,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等著她開口,她已經走到我的面前來了。 她問:「這裡可是山村路?」 我說:「是。」 「有一位張德先生?」她禮貌的問。 我抬頭,彷彿五雷轟頂,「你……找他?」 「是的。」她臉上卻是興奮。 她的臉並不美,也不算過份清秀,但是有一種奇異的味道,非常與眾不同。她也不算高,但是身材非常苗條,穿襯衫褲子,手中挽一件外套。 「請你代我通知他一聲好嗎?我姓王。」她說。 我緩緩的站起來,「你跟我進來吧。」 她跟在我身後,我推開門,才到客廳,張德已經從樓梯上奔下來了,一見到她,一聲不響,可是他的眼睛,說了很多很多。 於是我明白了。 我實實在在的明白了。 我覺得我的手在顫抖,腳步有點浮。 我明白了。 然後我聽見張德說:「你上來吧,我們談一會兒。」 那個女孩子笑,那個笑裡,大概有幾噸重的幸福。 他們上樓去了。 張德連正眼都沒春秋一眼。我握緊了手。 母親在我身後說.「咦,這可是誰啊?」 爸爸說:「大約是他的女朋友吧,看情形就知道了。」 「倒看不出他有那樣的女朋友,這女孩子不錯呢?」 爸咳嗽一聲,「事情很難說的,張德也不錯。」 「這倒奇了,」媽說:「再也沒想到他有女朋友。」 我也沒聽到。 他那些信,我恍然大悟,他那些從外國寄來的信。 他鎮靜的神色,他充滿信心的眼睛,他從來不失望氣短,因為他心內有這個女孩子吧? 我站在客廳的中央不動。 媽媽說:「你怎麼了?玉兒呆呆的。」 我連忙的坐下來,再不願意她聽出或是看出任何不對。 「那個女孩子長得不錯,是不是?」媽問我。 「是。」我說。 「如果有這樣一個朋友,他的病倒不愁會好不起來。」 我聽著,我就不響。媽媽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沒到半小時,張德把他的女朋友送下樓來,一直到門口,他們倆點點頭,那個女孩子又走了。 她臨走向我點點頭,說:「謝謝你。」 我沒出聲,我看著張德,他並沒有替我介紹。 張德就是這樣把那個女孩子送走了,關上門,然後打算再回到樓上去。 他連看都不看我眼。 「張德。」我苦澀的叫住了他。 他轉過頭來,倒是一臉的笑容!「什麼事?」 「那是你的女朋友?」我低聲問。 「是的。」 「你從來沒有提起過,」我說:「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何必提呢?我並沒想到我的病會好得這麼快。我們一直通訊,在外國也是她盡力照顧我,」他說:「這也許是我的運氣吧。既然病已經不成問題了,我就叫她回來,我們或者會在這裡找一份工作,這應該不太難吧?」 「你有很好的計劃,你現在是一個快樂的入了。」 是的,他現在是一個健康的人了,他不再會稀罕我。現在滿街的人都會與他說話、談笑,現在他可以出去交際玩樂,他不會再在乎一份從門縫處塞進去的報紙。 而且他的女朋友也來了。 我還有打麼用途呢?我現在的樣子,看上去一定好像一隻舊花瓶,破裂了,再不適宜插花。 「你們會不會結婚?,」我問。 「這也是計劃的一部份,現在她住到青年會去了,我打算到外邊去找層房子。」 「你要搬離此地了?」 「是的,這……到底不是我的家。」他說。 「你以前說過這是個好地方,你想留下來,我求母親讓你留下來,你才可以留下來,你說過的,你難道忘了?為什麼你們都那麼健忘?把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 他吃驚的看住我。 「你真當這裡是療養院是不是?你喜歡來就來,愛去就去,難道你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一點感情都沒有?你不知道我們家為了留你,擔了多大的風險?」我的聲音漸漸升高,我的語氣越來越像母親。 他站起來,「我沒有必要聽這些話——」 「你簡直無禮!」我大叫,「只有我父親這樣的人,才會把一個病人留在家裡,好,你走吧,明天就走,有本事的就走好了,你以為這裡是你的家?你見鬼!」 爸爸聞聲跑下來,「怎麼回事?」 張德用奇奇怪怪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後再看父親一眼,他就上去了。 爸喝止我:「玉兒,你瘋了?」 媽也問:「什麼事?吵什麼?」 我怒道:「這個人太無禮了,媽,明天就把他轟出去!」 「怎麼了?」 「他現在病不是好了嗎?他有了健康,還住在我們這裡幹麼?難道我們家用不夠,要租房間給人做貼補不成?我們已經恩盡義至了,趕他走!」 「玉兒,你真的發神經了,」媽瞪著眼睛,「以前為他說盡好話的也是你。」 我連爸也痛恨起來,「你看爸,」我說:「一點主意都沒有,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玉兒,那個時候,你為什麼苦苦留他?」 「我可憐他,他像頭被扔在街頭的小貓,我們把他拾回,等到養好了,它白白胖胖,無憂無慮了,他也就忘了本了。哼!這種人,什麼東西!扮哥說得太對了,留他來發神經。」 「算了,他會走的。你去睡吧。」母親說:「何必為他生氣,你自己的事情也夠忙的。」 「對,媽媽,明天替我約那個人出來,忽然我想起我有一個電影要看,請他陪我。」 「好的好的。我替你辦妥,你現在去睡,別嚷得鄰居都以為是出了事了。」 我往自己房裡一坐,就哭了。 我沒想到自己說出來的話會那麼難聽,甚至比媽媽的話還粗俗,但是當時我心裡面實在氣了,張德剛才對我的態度,令我憤怒,他至少還可以把我當一個朋友,但是他沒有,他的病一好,就沒心事了,也不必找人傾吐了,不必要人同情了,連眼角都不看我一眼。 這算是什麼意思,我並不反悔罵了他,他搬走也是好的,越快越好。以前他說過些什麼,向我求過些什麼,我都一概忘了,我只希望他快點走。 有些人有兩張臉,他在弱的時候,是一張瞼,強壯起來,又是另外一張臉,我這樣的上了一個當。 在生氣的時候,我再也想不到自己有什麼不對。 一個晚上沒睡。 第二天,我還是覺得要叫他搬走。 上班的時候,無精打采。下了班,發覺張德的女朋友,又在我們家。她坐在那裡跟媽媽聊天,奇怪的是,媽媽居然跟她談得津津有味。 我把皮包很重的扣在沙發裡。 那個女孩子很禮貌的抬起頭來向我微笑。我倒不生她的氣,我只是氣張德,裝蒜裝了那麼久,昨天不但不抱歉意,還那樣的氣我。 那個女孩子說:「花了一個上午,總算找到一間屋子,地方不太大,但是夠他住的了。 我有一個姨媽在這裡,所以居住不成問題,先得急的是找工作。」 「你的學歷這樣好,是不成問題的,一會兒我先生回來,看看他有沒有熟人替你辦了這件事也好。」 「那謝謝,不敢勞煩。」她笑。 「一點小事情罷了。」 然後張德就下來了,他挽著兩個箱子。那副情形,就像他當初來的模樣,我呆住了。 「你這樣就搬出去了?自己要小心,有空來玩。」母親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