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請你請你原諒我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字體大小 |
背景顏色 |
|
|||||||||||
第3頁 亦舒 故自幼家長便同她說:「一個人的容貌不重要,內心真善美才值得稱頌。」怕她驕傲。 家教太好,也有損失,篆雅一直覺得重視外貌是十分膚淺行為。 也不喜歡別人刻意稱讚她漂亮。 曾經這樣不悅地同她表姊說:「英文與法文都修到甲級,可是碰見某阿姨,她總是說:篆雅長得真好看。」 表姊看她一眼,不出聲,與生俱來,故並不稀罕。 篆雅接著說:「人家還有別的好處呢。」 上了中學,情況轉為惡劣。 門口時時有送花的人在等,許多男孩偷偷把信塞進門縫。 好端端在喝茶,有星探會走過來問她可願意做演員或是歌星。 父母深受其擾,商量辦法。「不如送到外國去,個個女孩子都是大眼睛高鼻樑,篆雅混在其中,平平無奇。」 「反正遲早升學,早些送出去也好。」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同學們已習慣書友逐一流失,總有人移民、留學、轉校,人生無常。 最不能接受她走的是鄧芝明。 芝明平時不大理睬她,全班功課至好是她們二人,在走廊碰頭,彼此快速地論及科目疑點,其他同學笑說像是兩名天外來客在交談,無人夠程度聽得明白。一日在圖書館,芝明問篆雅:「你可是真的要走? 篆雅點點頭。 「幾時?」 「下學期。」 「去何處?」 「倫敦威爾斯寄宿女中,兩年後升大學。」 「是著名女校?」 「是,但母親說:功課完全靠自己。」 真受不了,連觀點都如此完美正確。 「大學念什麼科?」 篆雅答:「大抵是專業。」 鄧芝明不動聲色,淡淡地說:「專業全部讀六年以上,畢業出來,人已經老了。」 篆雅訝異地說:「你這人好不俗氣,老是必然之事,誰怕。」鄧芝明不再說什麼,站起來離去。 接著三個月,她見到她,總是刻意避開,也拒絕與她一起搞活動。 一日,在校務處,老師正與篆雅討論賣物會細節,忽然自窗外射入一道白光,打正在篆雅面孔上,霍霍地轉,篆雅眼睛睜不開來,伸手去擋。 老師大怒。「這是誰,抓住了必定記他一次大過。」 篆雅心中想,真幼稚,靠如此伎倆來吸引一個同學注意,過分至極。 老師伏到窗口去尋找蛛絲馬跡。 從那日開始,那閃光老是跟著篆雅,鬧得全校均知。 那肯定是一面小鏡子的反射。 篆雅在家用電腦計算那惡作劇的人躲在哪一角落。 利用簡單折光原理,以她的面孔作焦點,用幾何算出角度距離,那人離她不出五公尺。 要是朝西北角或是東北角尋找,她可以看到他。 可是,他越是要她找他,她越是不去睬他,她不會中他計。 而且那人一定是其中一名學生,因那閃光,從不在學校以外地方出現。 直至一日,她在家中露台小坐,那道閃光,直射到她鼻子上。 篆雅父親大驚。「是些什麼人大膽妄為?」 篆雅不語,將來年紀大了,這未嘗不是一個話題,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曾經有人為她這樣胡鬧。 學期終結,鄧芝明來還書給她。 篆雅詫異。「這些書都是我借你的?」 「你不要,我就送贈圖書館。」 篆雅歎口氣。 是,都是她的書,書中還夾著她私人藏書票。 「到北國去,記得穿暖一點。」 「謝謝你關懷。」 鄧芝明忽然笑了,她做了一件十分突兀的事,她伸手到篆雅臉旁,出乎篆雅意料之外,她鬆脫了篆雅的髮夾,篆雅的長鬈發滑下來,她把它們撥到胸前,微笑著說:「THERE」,端詳一會兒離去。 篆雅雙目有點潤濕,是要好好看清楚她嗎?沒想到她對她有深意。 那一整天,她都沒有再把頭髮束上去。 篆雅心中有點異樣的感覺,像是下樓梯時沒看到最後的一級,一腳踏空,嚇一跳,心突突躍將起來,半日不得平復。 上飛機那天,有人在身後叫她,篆雅十分意外,轉過頭去,看到鄧芝明。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走?」 「伯母告訴我。」 「謝謝你來送行。」 「這本書請你收下,在飛機上讀。」 篆雅把書放進外套口袋。 她微笑道:「你多多保重。」 說完轉身就走。 「芝明」篆雅叫她。 父母已經過來勸道:「時間到了,進去吧。」 上了飛機,一家人坐好,篆雅取出那本書,一看封面,才知道是二十世紀英國詩選。可是,書內頁夾著的是什麼? 它輕輕噗一聲落下來,篆雅愕住,它小小圓圓,背面是一幀明星照片,篆雅拾起它轉過光,一道光芒射出。呵,它是一面小小的圓鏡,邊緣有點毛,而鏡子也有破損之處,像是在一個人的手中摩挲良久,被汗氣所蛀蝕。 那人原來是鄧芝明。 真猜不到是她,篆雅曾經多番在心中推敲:會是林少韋嗎?會是朱振尼嗎?陳允庚也有可能,他是體育健將,言行一向放肆。 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鄧芝明。 世事往往如此出人意表,是功課名列前茅、溫文有禮的女同學鄧芝明拿小鏡照她。 篆雅忽然微笑。 母親問:「笑什麼?」 篆雅沒有回答。 到了倫敦之後,篆雅無論如何同鄧芝明聯絡,都沒有答覆回音,她似在人間消失了一樣。 暑假回家,向舊同學打聽鄧芝明。 可是人家會詫異地問:「有那樣一個人嗎?」 轉瞬即忘,芝明其貌不揚,並非一個美少女。 那面小鏡子,卻留在篆雅的抽屜裡,一直到她進大學,追求她的男同學以為她沒有梳妝鏡用,特別去買了鑲銀的水晶鏡送她。 可是篆雅仍然留戀那方原始的小鏡子,她時時用來照自己面孔,小小鏡子似已吸進她的精魂,顧影自憐。 王篆雅始終沒有親密男友,她有一宗心事,不為人知。 冬日,坐在圖書館中,昏頭昏腦讀報告,忽然覺得眼前有什麼東西一晃而過,篆雅以為是一隻昆蟲,伸手去拂,可是那東西閃個不停。 篆雅驀然一驚,才發覺那是一道反光。 她有意外之喜。這是誰,是鄧芝明嗎?有可能是舊時好友嗎? 她向那道白光看去。 只見一個小男生笑嘻嘻放下鏡子,向她走來。 篆雅看著他。 走近來,只見他眉目清秀,身段高眺,是個做男孩打扮的少女。 只見大襯衫底下三圍分明,身型比篆雅還要好。 她笑笑伸出手。「我叫羅重恩,你是會計科的王篆雅吧。」 「你怎知我名字?」 羅重恩答:「誰不知道你的大名。」 篆雅嚇一跳。「我大名有何不妥?」 「你功課上佳,有口皆碑。」 篆雅略微放心,一個人最好不出名,倘若無法不出名,裝作不知覺又高明一點。 「你看你天天坐圖書館多寂寥。」 「讓我看那面鏡子。」 重恩把鏡子交出來。 這一面小鏡自一隻舊粉盒上拆下。 重思笑嘻嘻問:「有無眼花?」 篆雅凝視她半晌。「應當去照他才是。」用尾指輕輕一指。 羅重恩訝異地轉過頭去,剛看到物理系的英俊小生林中法走進來。 她嗤一聲。 篆雅心中一動。 只聽得重恩說:「許多人以為女孩子每朝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照鏡子看自己的七分臉,其實只有男人才那樣做,那林中法坐上車,第一件事便是移動後視鏡來照自己的尊容。」 篆雅笑得別轉頭。 林中法卻忍不住走過來與她們打招呼。 「好嗎?在溫習?」 篆雅唯唯諾諾。 「明晚道明銀行的繼承人在莎翁堂舉行舞會,我來接你們可好?」 篆雅答:「我沒有請帖。」 「我有,」很慷慨。「請你們兩位。」 篆雅轉頭去看著重恩。 重恩說:「你去的話我才去。」 篆雅頷首。 那林中法一時也不知他的目標究竟是誰,得意非凡。 篆雅卻知道,這其實是她與羅重恩第一次約會。 那個晚上,林中法與篆雅共舞時興奮地問:「你可信一見鍾情這回事?」 篆雅答:「以前不信,現在有點疑惑。」 林中法居然以為指的是他,討好地說:「我喜歡長頭髮。」 舞會中人多,一時失去重恩的影子。 今晚她倆不約而同穿了式樣簡單但是非常緊身的黑色短裙。 篆雅對這種裙子的看法是:「一點品味也無,但是一個女子只有在十七至二十一歲身段最巔峰狀態之際才能穿它,為什麼不呢?」,她自稱緊身衣公主。 沒想到羅重恩也有同感。 她找不到她,突生一計,自手袋中取出胭脂盒子,打開鏡子,把光反射到天花板上去。 一個小圓圈白光不住晃動。 很快篆雅便聽到身後有人問:「找我?」 篆雅笑著對重恩說:「出外呼吸新鮮空氣如何?」 「你看那天空。」 一天繁星,真像深藍絲絨上鋪著無數鑽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