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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正康心頭一寬。

  活下來了,真不容易。

  他並非輕薄之徒,可是這一刻不由他不去注意她的身段,只見她已恢復苗條,穿著白色襯衫短褲,非常漂亮。

  孩子生下來了嗎,托養在何處?

  正康放下心頭一顆大石。

  這才知道,他是多麼關心這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

  他沒有過去打招呼。

  日朗走過來,朝他視線看過去。

  她有點詫異,忍不住咳嗽一聲。「好眼光。」

  正康連忙正襟危坐,過一刻問道:「請問那是誰?」

  「華洋塑膠的營業經理朱碧芝。」

  正康張大嘴,什麼?

  「名字真好聽是不是?翠綠色的靈芝。」

  正康不相信耳朵。

  「華洋這幾年生意好得不得了,它不是一家做玩具的廠家,最近被微軟電腦看中,專門生產電腦零件塑膠部分。」

  「可是叫朱碧芝?」

  「咦,正康,你面色有點難看。」

  「日朗,請為我介紹朱小姐。」

  日朗不忘開玩笑。「正康,我可是要失去你了?」

  話雖然這樣說,她還是帶著正康過去。

  朱碧芝轉過頭來,一時沒把正康認出來,微笑著伸手相握。

  要到這個時候,正康才真正生氣。

  趁日朗走開,他提醒她。「他們給我三千元,叫我來開這個玩笑。」

  朱碧芝驀然愣住,大眼睛凝視王正康,然後她哎呀一聲。「你是那個好人!」

  正康沒好氣口想回頭上岸去,船卻剛剛離開碼頭,白浪滔滔,除非跳海,否則只得與朱碧芝辯白。

  正康吸進一口氣,無聲抗議。

  朱碧芝大可以走開,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她陪他站甲板上吹風。

  半晌,她輕輕說:「喂,那只不過是一個玩笑。」

  「很好笑嗎?」

  「不,不好笑。」

  「利用搾取他人的同情心,多麼無聊。」

  「我是貪玩,一聽有人叫我扮孕婦,只覺是極大挑戰,便答應下來。」

  正康沒好氣。「居然還用真姓名。」

  「呵,碧芝是極普通的名字。」

  正康轉頭走向別處。

  朱碧芝跟上來。「這樣吧,我回請你一餐作為補償。」

  正康賭氣。「不接受道歉。」

  「喂,你——」

  正康拿起一份報紙,遮住自己的臉。

  他一向少年老成,遇事很少有如此激烈不滿表現,不知怎地,今天他決定任性。

  他一直關心她的下落。

  未婚懷孕,不容於父母,又失去工作,很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頓,租一間小房間住,刁鑽的房東勒令她從速搬遷……

  正康越想越氣,真沒想到有人天生那麼會演戲。

  不不,真沒想到王正康如此愚魯。

  要到今日才拆穿把戲。

  日朗過來。「咦,朱小姐呢?」

  正康斷然說:「她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日朗笑。「這教我鬆了一口氣。」

  正康問:「下一站停什麼地方?」

  「小茜灣。」

  「我想上岸。」

  「誰不想。」

  「不,我有事,要早走。」

  「正康,怎麼了你?」

  他在小茜灣上岸,乘公共汽車回家。

  好好淋一個浴,喝杯冰凍啤酒,氣也就消了。

  接著揶揄自己不切實際,是,他是受到了欺瞞,可是,即使被他找到了真的朱碧芝又怎麼樣。

  「孩子生下來了?」

  「是,寄養在保姆處,下了班趕著接回家團聚,很陌生,很無奈。」

  「已找到工作?」

  「仍然兜售人壽保險,時時媚笑著拉客。」

  是,被他找到真的朱碧芝又怎麼樣?

  他敢不敢說「別做了,由我照顧你同孩子」,抑或告訴她「我從未忘記過你的大眼晴」?

  他是世俗裡一個普通人,不至於願意為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而接下一大一小兩個包袱。

  有什麼資格動氣。

  原來朱碧芝的困境全不是真的,他實應為她慶幸,但願許多不幸的女性也可以一覺醒來驅走噩夢。

  他歎口氣。

  第二天,何景昌滿臉笑容走過來。「正康,你鴻福齊天,有一位小姐點名要約你吃飯。」

  正康哪裡還會上當。「我沒空。」

  「喂,正康,別坐失良機。」

  「你少替我擔心。」

  「正康,我不會開你玩笑。」

  正康去拉開辦公室門。「我還有事。」

  何景昌遭逐,很不自然。「王正康,你這人竟無絲毫幽默感。」

  他其實已經消氣,只是不再願意受損友擺佈。

  王正康比從前更加寂寞,在黑暗裡他老是像看到那雙大眼睛。

  什麼都沒有,就是一雙亮晶晶的大眼。

  他向人打聽華洋塑膠的運作情況,聽說工作人員每日須更換制服,白袍白褲,似手術室醫務人員,必要時還須佩戴發網口罩。

  生活一定沉悶。

  物極必反,才會走出來施惡作劇。

  不不不,是法術,王正康便著了魔。

  過兩日,呂日朗親自來找他。

  正康笑問:「什麼風把你吹來?」

  「今日我來做不討好的中間人。」

  正康一愣,「是什麼事?」

  「有人想約你吃飯。」

  電光石火間,正康明白這是誰了。「不,我從不陪客吃飯。」

  「又不是教你到雞尾酒會去站著。」

  正康說:「我介紹公關組的人給你認識。」

  「正康,朱碧芝找你,我到現在還酸溜溜呢!」

  果然被他猜中了。

  「她自己為什麼不出面約我?」

  「她說你們之間好像有點誤會。」

  「哼。」

  「究竟是什麼事?」

  「日朗,好人難做,一言難盡。」

  「碧芝是我大學同學——」

  正康心一動。「念什麼系?」

  「修戲劇及英國文學。」

  「難怪,何當吃過苦。」

  日朗納罕。「你希望朋友吃苦?」

  「當然不是。」

  「她自幼喪母,九歲便被送到寄宿學校,家境雖然不錯,另外有一番苦況。」

  找說客,一定要找一位女士,日朗語氣溫婉,娓娓道來,十分動人。

  「碧芝說,她半年前見過你。」

  「是。」

  「就是那次,冒犯了你?」

  「是。」

  「正康,你是個好人——」

  王正康再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美譽,他猙獰地笑道:「看我的眼神多麼下賤,女性對我來說,不過是玩物,始亂終棄!」

  日朗看著他咪咪笑。「明晚七時正,華都咖啡座。」

  「你會去嗎?」

  「我不至於那樣不識趣。」

  呂日朗站起來走了。

  正康本打算失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可是到底不忍。

  已經十分低聲下氣了,並且公開讓朋友們知道,她願意道歉,還想怎麼樣。

  又不是不喜歡這個鬼靈精,那麼,去吧。

  他故意遲到十分鐘,一進咖啡座,便看到朱碧芝坐在一個角落。

  他走近,碧芝抬起頭來,是,就是這雙眼睛,在黑暗中無處不在,正康忽然有點鼻酸。

  碧芝微笑。「總算出來了。」

  正康無話可說。

  「聽說,你曾經打聽我的下落。」

  正康張了張嘴。

  「來,今天我請你吃頓好的。」

  「以後呢?」

  碧芝訝異。「還有下文?我以為你老討厭我。」

  正康為之氣結。

  碧芝語氣轉為柔和。「這半年來我時時想找機會解釋。」

  正康毫不動容。「你可以喝酒吧,我喝苦艾,你呢?」

  「威士忌加冰。」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一中年太太走過來招呼。「是碧芝嗎?好久不見。」

  碧芝連忙站起應道:「啊,原來是陳阿姨,回來度假?移民生活如何?」

  「苦得要命,不提也罷。」

  碧芝一站起來,正康才發覺她穿著鬆鬆的孕婦服,這傢伙,又在搞什麼?

  太遇意外,正康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愣在那裡。

  只聽得那陳阿姨驚喜地說:「碧芝,你懷孕了,幾時結的婚?這位是你先生?還不快介紹。唉,我怎麼沒有帖子,老臉往何處擱?哎呀,你還喝酒,快戒掉,對胎兒無益……」

  正康被她嚷得頭都昏了。

  幸虧不是丈母娘,不不,他又沒結婚,何來岳母,唉,他張大了嘴,百口莫辯。

  看樣子這陳阿姨不消半小時已可把喜訊傳播全球。

  這玩笑開得大了。

  玩笑。

  正康才省悟,呂日朗已拍著手從另一角落走出來,嘴裡說:「好了好了,誤會冰釋。」

  正康這次不知怎地,也咧嘴笑起來。

  他中肯地說:「太淘氣了。」

  日朗說:「這次真不是故意的,今年流行松身女服。」

  「我不相信。」

  「碧芝,他不相信。」

  朱碧芝若無其事按住正康肩膀。「米已成炊,太遲了。」

  姊姊別說教

  自在與姊姊合意不和。

  這真是天下最可惜的事。

  她們母親曾殷殷叮囑。「你們倆要互相扶持愛護。」可是她去世後不久,姊妹便反目成仇。

  主要理由是自在認為姊姊管得太嚴。

  而合意又認為妹妹完全不受管教。

  自在冷笑著同朋友說:「我們之間有代溝。」

  姊妹的年齡差了八歲。

  自在又揶揄。「老小姐,最看不得我有男朋友上門。」

  合意卻這樣說:「不收拾屋子、疏懶功課、亂花錢,統統倒也罷了,可是這樣愛搞男女關係,多危險。」

  兩姊妹同住一幢公寓,如果相敬相愛,有商有量,那是多麼開心的一件事。

  她倆卻剛剛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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