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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所以我一個人在家裡坐著對著著一桌的筆記。

  然後就下雪了。我靜默地隔著窗口,看看雪紛紛的飄下來,雪白的,漸漸鋪滿了樹幹、馬路、車頂,一切都是雪白的,我是這樣的寂寞。

  我穿上皮大衣,拿了鎖匙,閉門出街。聖誕節。我是這樣的寂寞。

  我忘了帽子。但是雪從來不惹人討厭。貂皮的好處是不怕水。我有這件極好的白貂皮,拖在地上。同學永遠以為是尼龍毛,我穿它,當一件爛牛仔外套一樣的穿它。真是好大衣,保暖。

  我從街尾一直走到街頭。

  我是這樣的寂寞。雪下得像電影裡的景色。

  雪一直落下來。

  然後我經過了一間酒吧。

  「紅獅」,招牌說。

  每間英國酒吧都有類似的名稱。「紅獅」、「白馬」,真討厭。但是。我想喝點酒,喝醉了也好,反正明天也沒事做,喝醉了也好。

  我推門進去,人氣煙氣暖氣襲人而來。我的黑頭髮,吸引目光。我脫了大衣,擱在椅子上。酒吧裡人真多,而且都是半醉的。酒保過來招呼我,我說:「你那瓶最好的XO,滿滿的給我一杯。」

  他驚異,問我:「你幾歲?十八歲了嗎?不足十八歲連啤酒我們都不賣的。」他們永遠以為我只有十六歲。

  我說:「相信我,問女人年齡是不禮貌的,但是我夠大了。」

  他猶疑了半刻,因為是聖誕節,他給我倒了滿滿的一杯,我把錢給他,留下很多小賬。我默默的喝酒,默默的打量身邊的人。他們都是情侶,握著手,臉碰著臉,吻了又吻,吻了又吻。我微笑。微笑別人的幸福,微笑自己的寂寞。一個聖誕夜。

  唱片激起真吵,但歌卻很好。

  我默默的喝著酒。

  然後在抬眼之間我看見了他。

  他坐在我對面。「對面」是酒吧的另一頭,有十碼遠,但是我看見了他。因為他也在看我,他有一張美麗的臉。外國男孩子的臉都是驚人的美麗,他也不例外。他年輕,這麼年輕。十八?廿歲?眼睛這麼大,臉色是粉紅的,頭髮極短,真例外,貼在額邊,稚氣得緊。他這麼清潔,少有的清潔。他在喝啤酒。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而且他也單獨一個人。

  我微笑了。向他揚揚酒杯。

  他動動嘴角,那薄而且好看的唇像嬰兒一樣的動人。

  在整間酒吧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是沒有伴的。

  我這樣寂寞。

  為什麼不呢?

  我猶疑了一刻,喝完了一杯拔蘭地,再要了半杯,我向他走過去,拖著我的大衣。

  酒吧擠,他讓開了一半高凳子,我坐在他身邊。

  他低頭看我,我抬頭看他。

  他這麼年輕。

  他連十八歲也沒有。我曉得。

  他的睫毛長得像洋娃娃,前半截因為太陽哂,退成金色,只半截還是咖啡色的.長得像假睫毛一樣。真漂亮的男孩子。天曉得我從來不混外國人。但是今夜,今夜例外。今夜我特別寂寞。

  為什麼不呢?

  他的肩膀相當寬,卻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柔和,T恤是短袖子的,手臂也很柔和,閃著金色的汗毛。他給我一種孩子的感覺,如果我不寂寞,我真不好意思碰收。

  「你好?」我問。

  他點點頭。

  「很熱鬧。」我說。

  他點點頭。

  有人從我們高凳子邊擠過,我幾乎坐不住,他用挽住了我的腰,我輕輕說:「謝謝你。」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強壯,很給我安全感,我不想放開它。我握住了他一隻手指。

  他微笑,他說:「你不貪心,握一隻手指就夠了。」

  他很幽默。我也笑了。

  「你是中國人?」他問。

  我點點頭。

  「你有很美麗的頭髮。」他說。

  「謝謝你。」他們都喜歡黑頭髮。

  我喝完了另一杯拔蘭地。

  「當心警察抓你,亂喝酒。」他說。

  我笑,「你幾歲?」我問。

  「十月已經十八歲了。」他說。

  「為什麼一個人?」我問。

  「離開了家。」他說「所以一個人。你呢?」

  「我沒有男朋友。離家一萬里。」我答。

  他吻了我的臉頰。在聖誕夜,每個人可以吻每個人。其實這些英國人,每個人每一天都可以吻每一個人,他們根本不在乎。只是我在乎。

  我接受他的親吻。他的睫毛,在我臉上閃著,像一隻蝴蝶的翅膀。

  「謝謝你。」我說。

  他微笑,「閉嘴。聖誕節,一個人,當然我應該吻你。」

  「你叫什麼?」我問。

  「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維。」他說「我不在乎,隨便你喜歡叫我什麼。」

  「我的名字,你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問。

  「當然,你這傻蛋。」他指指我的鼻子。

  「喬。」我說。

  「你應該叫蓮花。」他說。

  「這是電影裡的中國名字,我是真人。」我說。

  他點點頭。「喬。」他又吻了我的臉。

  他的長睫毛。蝴蝶的翅膀。冬天沒有蝴蝶,他像春天。

  我心裡歎了一口氣。他年輕。大年輕了。而且短頭髮,而且如此溫柔可親。而且我是如此寂寞。

  酒侍敲響了小鐘,酒吧要關門了。

  我看著他。他的臉是圓的甜的。奇怪,我一向喜歡纖秀瘦削長臉的男孩子,但他是例外,他長得實在大好看。

  為什麼不呢?

  我問:「你要不要上我家去?」

  這是危險的。但是我相信他。他可能謀殺了我,但是我不介意。我相信這一個外國男孩子。

  他大方的點點頭。「好的。」

  我穿上了大衣,他穿上他的,我們走了出去。他的大衣只是一件普通的帆布外套。我笑我自己,只不過是為了寂寞,與一個這樣天真原始的男孩子走在一起。只不過是為了寂寞。我為寂寞常常付出巨大的代價。我理想的男朋友是開費拉裡狄若的原子物理博士,閒時看紅樓夢,左手戴白金薄表,右手戴銀手鐲,三十二歲,濃眉郁睛、苗條靈氣。這才是我理想的男人。我與這個十八歲的外國男孩子在一起幹什麼?只不過為了寂寞。我歎一口氣。但他是溫柔的,嬰兒般的好看。

  雪一直落下來。

  因還差強人意。我沒有後悔。

  我們步行到家。我開了門,請他進去。屋子裡很舒服很暖。我問他要茶要咖啡。他說咖啡。我還是喝拔蘭地。他看了看屋子。這間屋子是美麗的。

  「你何以為生?」他笑問。

  「我的父很有鈔票。」我坦白的說。

  「嗯。」他說。

  他年輕,但是倒不幼稚。他們都異常的早熟,這麼高大,這麼漂亮的身段,卻只有十八歲。

  我們一起坐在沙發裡。

  我們該說些什麼?

  他又吻我。這一次在唇上。

  我把手環著他的腰,他的腰比一般英國女孩子還要纖細。

  但是他到那裡就停止了。

  他讓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前,抓著我的黑髮,吻我的臉,到那裡就停止了。他甚至沒有把手擱在我胸上。

  我半醉,但卻還掩不住驚訝。

  我看著他的灰藍眼睛,他的長睫毛。

  他明白,他輕輕的說.「你有點醉了。我不想趁這種機會佔你便宜。」

  我笑了,天下有這種男孩子,而且在外國。我說:「我比你大很多年,史提芬,比你大很多。」

  「年齡沒有關係。」他仍然很輕柔。

  「史提芬!」我略略提高了聲音,「你不是在說笑話吧?」

  「不。」他冷靜的說「我是處男。」

  我笑了出來,當天方夜譚似的聽著。

  「我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他沒有生氣,繼續說下去,「我不喜歡隨時隨地與女人跳上床。女人引誘過我,有些年輕,有些比較老,但是我不幹。」

  我當奇跡似的睜眼。

  「我太老了?」我問。

  「你看上去只有十六歲。」他吻我的鼻子,「只有十六歲。而且你很美麗,而且你很性感,而且你相信我。所以我答應你的邀請,我來你家陪你,就這樣。」

  「這是是侮辱。」我笑,「我實實在在想引誘你,我運氣不好,如果是其他男孩子,只消三分鐘好了。」

  「那倒是真的。」他的微笑。

  一個嬰兒的微笑。

  他頗令我迷惑。

  我還以為他是一個極之普通的男孩子呢。

  然後我明白了一半。

  我問「你是同性戀?」

  他沒有回答,他微笑。

  我聳聳肩。「你一定是。」

  「也許我是。如果我不是同性戀,怎麼抗拒你這樣動人的女孩子?」他柔和的說了句笑話。

  「我並不動人,至少沒有打動你。」我轉身說。

  「我與他們不一樣。」他說:「我告訴了你。」

  我笑了,「也許這還是我的運氣,我們可以說話。」

  「說話?你是大學生是不是?你有一個有錢的父親是不是?我什麼也沒有,我們說什麼?」

  我凝視他,「你可愛。我愛你。」我是真心的。他是這樣的忠實、簡單、純潔、美麗。與陽光,與白雪可以相提並論。這樣的人不多了。是不是因為他特別年輕?誰介意他是不是同性戀。我擁抱他,如擁抱一個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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