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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歐陽對我失望了吧。

  中午電話鈴一響,我便心跳,以為是他,一接聽,卻是卓爾。

  「你?」我意外,「你找我幹什麼?」

  「你還想趕走多少個追求者?」他劈面便質問。

  「人家並沒追求我。」

  「沒有?你要人家躺在你面前,死而後已,抑或等你三百六十五年?人家是有為青年,事業要緊,知道嗎?你與時代節拍不合,落後三個代溝,人家沒有那麼多時間,人家不是職業戀愛手。」

  「要你那麼起勁幹什麼?」

  「咄,你再倔強好了,伊莉莎,我是真對你好,否則吹皺一池春水?」卓爾摔了電話。

  是,在我心底,我希望享受到抵死纏綿的愛情,我太天真了嗎?想得太多了嗎?現在這個商業社會,已經不允許這種奢侈了嗎?我真的落後了嗎?

  歐陽走過來,靠在我門口,問我:「怎麼,有沒有想念我?」

  我不作聲。

  他坐在我對面,「我懂得欣賞你,我知道你是穿白色細麻衣的那種女人,現在已經不多了,大部份女孩子都改選顏色鮮艷的人造纖維,在很多方面來說,你都落伍了,有時候真覺是一個悲劇,卻還如此堅持著,一意孤行,為的是什麼呢?可憐。」

  我怔怔的看著他。

  「我也想過要放棄你呢,因為與你在一起太累了,心理負擔太重,但又覺得你十分難能可貴,你若能克服心理障礙,便是一個最好的女伴。」他誠懇的說。

  我非常震動,忽然之間想哭,眼淚不知是如何忍住的,在鼻子眼眶之間轉了一圈,終於回到肚子裡去。

  這種功夫我也不知道是即使學會的,試用起來,居然也很在行,旁人只覺得我面色不自在,卻也不知道我心中猶如煮滾了的海一般。

  他跟我說:「依莉莎,別跟我打仗了,或者說,別跟自己打仗了。」

  我靜靜坐著,不出聲。

  「答應我吧,好不好?」他說。

  我忍受不住,終於崩潰下來,伏在桌子上。

  「伊莉莎,可憐的伊莉莎,為什麼旁人視為平常稀鬆的事情,你看得那麼緊張?」他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開始冒行,我真的很緊張很痛苦,在這一剎那,我需要抉擇,我要盡快決定這件事。

  「不要再滂惶了,」他說:「別再擔心了,有我在這裡,我雖不是大情人,但我會關心你愛護你。」

  我垂下頭。

  他站起來,緊緊的抱住我。

  我仍然沒有落淚,多年來我已沒有哭泣的習慣,我必須要堅強,好好的振作活下去。

  我終於開口了:「歐陽,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他聲音顫抖。

  「我投降,歐陽,我這場仗已經打的太久了。」

  「謝謝天。」

  是的,謝謝天。

  獨身女子

  老六來找我,她頭髮留得很長了,又黑又亮,垂在一邊,穿件T恤,一條短牛仔褲,外罩藍狐皮大衣一件,那風姿是很不減當年的。大家廿多歲,她那廿多歲看上去卻特別的風韻漂亮,少女的甜味不減,又多了少婦的成熟,老六身邊絕對不會少男人。

  我問:「你是什麼意思?這把年紀還打扮成這樣,真正不知老之將至!」

  她笑笑。把皮大衣擱在我椅子上。我看看她那件大衣,真穿的不像樣子了,毛都黏在一塊,髒髒的,上好的皮草弄成這樣子,她不心疼,我可不捨得。

  「拿去洗一洗。」我說。

  她撇撇頭,「這裡洗太貴了,明年我回香港,索性帶了回去,也別再帶來了,香港什麼都好又妥當。」

  「你還有幾年讀完?」我問。

  「七六年暑假。」她說:「讀完馬上走,不多留一分鐘。」

  「大家都覺得你蠻喜歡英國。」我說:「只有你這麼好興致,有事沒事就往倫敦跑,回來衣服鞋襪又買了一大堆,我們都變了冬眠動物,連公園都不去。」

  她笑笑。「我是無聊。」她說。

  「你是怎麼及格的?人人都忙讀書,讀得走不開,只有你,整天就是無事忙,卻還成績優異。」

  「你們都當我不做事不讀書的。我捱了你們還不知道。」她說:「這年頭,做人非像秦孝梅弔孝,整模作樣,否則就沒人同情。」

  「我同情你。」我說。

  「我不要你同情。」她說。

  「瞧!做人多難,馬屁都全拍在馬腳上。」

  我喜歡跟老六抬摃,一來一往的,極有趣味。香港的女孩之像她這麼出色標緻的,倒還少有,她做人像做戲,不過這齣戲不是國語倫理大悲劇,是法國浪漫純情片子,這人想到什麼做什麼。吃她醋的朋友可不少,因為她們沒那個膽子,有了那個膽子,沒她那個風姿,老六有一種天真浪漫,沒有機心的可愛。

  她露在短牛仔褲下的大腿還是油光水滑的,近年來她胖了一點,自稱「中年發福」,很不開心,我倒覺得她比以前好看得多。這人得天獨厚,跑出去人家老以為她十八、九歲。

  「不行了,」老六說:「臉上的斑點很多。我又不相信那些鬼化妝品,只好聽天由命。」她停了一停,「看上去年輊,是因為鬼妹生得老,回了家,咱們也只好靠邊站。」

  這句話是真的。

  我想起來,「你最近倒是乖啊,一點新聞都沒有。」

  她不響。她一不出聲我就曉得有故事,而老六的故事之精彩,也就不用說了,這人一輩子在談沒有結果的戀愛,全是轟轟烈烈的,上次連訂婚的鑽戒都看好了,還是不了了之,她為此沉默了很久,然而因為沒有上吊明志,很多親戚朋友就怪她浪漫風流,她不以為意。

  那次之後,她沒有再找固定的男朋友,一直跟很多男孩子出去,風車似的轉,天天換一個新面孔,如今又怎麼了?我很想知道。

  我當她是朋友,我喜歡她,我總希望她運氣會好一點,碰到一個所謂終身伴侶,而不是暫時的、短促的。老實說,我們都到了退休的年齡了,最好找張飯票,舒舒服服的過了下半輩子。

  我是頭一個沒出息的人,讀書不過是興趣,拿了文憑真去打工?開玩笑!文憑不過是嫁妝一部份,夫家的人多數勢利,見了這種「本錢」,也只好悶聲大發財。

  如今書都快讀完了,對像卻一點著落也沒有,多少有點懊惱。不知老六進展如何。

  有一次我說:「老六呀你要爭一口氣。」

  老六嫣然一笑:「老娘現在想穿了,不嫁人也拉倒!」

  她倒是很說得出做得到,就這麼又混了兩年,神不知鬼不覺的過了七百多天,現在神態大異,大撒是又看中誰了,可以猜想得到。

  於是我沉著的問:「怎麼?你最近在糟蹋什麼人?」

  「我沒有糟蹋他。」老六說。

  「他是誰?」

  「一個男孩子。」

  「去你的。當然是男的。」我笑。

  「他很年輕。」

  「你我也不老。」

  「很年輕。他只廿歲。」老六說。

  「啊!」我問:「你現在接管兒童樂園?」

  老六輕輕的答:「可不是。」

  我歎一口氣,「剛進大學?」

  老六猶疑了一刻,「不,他不是讀書的。」

  我一怔。在這裡只有兩種中國人。不是讀書,就是做餐館的,老六怎麼了?混出這種名堂來了?我一時間呆著,不曉得怎麼回答她才好。

  過了很久,我們還是沉默著。

  她坐在地上,抽著煙,臉上有點疲倦,老六是美麗的,只是.這些年來,她始終沒有碰到一個理想的人,如今這個男孩子,不管怎麼好,只要不是讀書人,就不適合老六。

  我終於說:「只要你喜歡,就好。」

  她說:「如今不是我喜歡,是他喜歡我。」

  我唉呀的一聲:「老六,你可千萬別把人家當醒暑解渴的酸梅湯!不行的。」

  老六有點生氣,「他媽的!」她說:「你認識我這些年了,也不去打聽打聽,我老六這麼些男朋友,有沒有善終是一件事,禮數可不缺,他們個個也說我好,我對人是真心的。」

  「是,老六,對不起。」我承認,「我說錯了。」

  「這個男孩子比我小這些歲數,我自然待他是好的。」

  我想說:也不能太好了,太好了也有誤會。

  老六說:「開頭是我不好,我見他長得好,也是出來走走的,是個調皮孩子,並不安份,想大概沒關係,於是看戲跳舞玩了幾個星期,後來,後來我就覺得他實在好。」

  我說:「對你好的男孩子也見過不少了。」

  「不一樣,他真是好。他對我是沒有企圖的,我的一切他都接受,他就是喜歡我,沒有要改變我任何地方,我十分詫異他竟然欣賞我,然而這是事實。」

  「你愛他?」

  「沒有。像我們這種年紀,怎麼還會愛人?喜歡是真的,是的,我很喜歡他,因為他比我小几年,我遷就他得不得了。」

  「你遷就男人?」我笑了。

  「不相信吧?」是事實。對他我脾氣真好,一點紛爭都沒有,大家出去永遠嘻嘻哈哈,開開心心。我也有喝醉的時候,你知道我,我喝醉了是要哭的。他很難過,問我好好的幹嘛流淚。他哪裡曉得我的事!後來有一次,他說:你哭吧,哭得爽快也好。他竟這樣明白,又沒有念過書,由此可知他真是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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