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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我也是一個女人。」我把畫筆敲著桌子:「我說過了,我已經說明白了。」

  「那麼,你為什麼——」

  「孫太太,假如你不介意,讓我們吃些點心,不再問為什麼了。」

  我拉開烤箱,裡面的麵包剛剛好。我把無鹽白脫拿出來,開了一瓶「普宜費寶」紅酒,倒了兩杯。我不管她如何,我的肚子餓了,我得吃東西。

  「那是你的晚飯?」她問。

  我點點頭。

  「孫也喜歡吃?」

  「我沒有問,我不知道,我很少問問題,」我說:「我很少問:你愛不愛我,我從來不問:昨天晚上兩點鐘你在哪裡,更不問:我們能相處多久,也一向不問:為什麼別的女人都花男朋友的錢,我花不到?我已經多年沒有問問題了。」

  她幾乎拿我沒奈何,只是直直的看著我。

  「我求你放棄孫,則使他碰見別的女人也好,但是你,你只有一個,再也沒有了。」

  「那是不對的,只是在你的生活圈子裡,不容易碰到我這樣的人,其實我是一毛錢一打。至於孫,」我喝了一口紅酒,「如果我答應你以後再不見他,那不是做不到的事,但是我不願意口是心非、我對他習慣了,我有點喜歡他——」

  「他也不過是一隻玩具!」

  「那是不對的,玩具大半很美麗,他並不美麗,他離美麗太遠,他只是一個聽眾,我也是他的聽眾。你可以告訴他,這話是我說的。」

  「我沒與他說話已經有一年了,他進進出出,每當天黑,他便穿好衣服出門去,目從生意失敗後……」

  我喝我的紅酒。我又何必對她說,我聽人塚講,自從孫生意失敗沒了後,她便看他不起,夜夜出去搓牌,頭髮也染黃了,眉毛也剃了、留孫一個人在家看孩子,然後孫也出去玩,她驀然發覺她到底是個三十歲的婦人,機會無多,想在她身上撈一把便宜的人多的是,要再婚是另外一件事,她想回頭,已經遲了,就是那麼一回事。

  我再喝我的紅酒。女人呀,當丈夫在身邊的時候為什麼不多看他幾眼,而現在跑來看丈夫的惰婦,為什麼?有人以前問我為什麼沒有與舊男友復合,我心裡面想:一個禮拜有七日,他要做賈寶玉,輪到三天是我的,已經要去還願了,還有那四天怎麼過,不加拉倒算數。

  我一直在吃,吃得很多。電話鈴一直沉默看。孫沒有打過來,因為事業與家庭的不得意,他成了一個很多心的男人,連我多多少少得付他一點同情心,說話要婉轉地,兜著圈子慢慢的。慢慢的。他不常找我的原因是怕我笑他沒沒其他的事兒干。

  我忽然十分想約會他,在什麼地方都好。真的什麼地方都好,忽然之間我想約見他,尤其今天是週末,我還是十分看重週末,希望星期六可以見到我的情人,而不是情人的妻子。

  「你是一個能幹的女人。」她說,「我看不懂這些作品……」「

  我說:「為了生活,你知道。」

  「他說:當你穿白色的時候像一塊玉似的。」

  「他說過嗎?」我微笑,他真的這麼說過。聽上去還是很舒服的,儘管是假的,聽上去還是很舒服的,儘管聽不同的人說過那麼多次了,還是蠻舒服的。

  「他喜歡你的畫嗎?」

  「我沒給他看周。」

  「你們談些什麼?」

  「談做生意是如同的困難,人心如何的險惡,婚姻的利與弊,談我們的過去,就是沒有將來。說到太空人是這麼的偉大,說到太陽的黑點,達文西的畫,彼埃卡丹的打火機如何惡劣,用武士刀砍入應該在什麼地方下手,台北、新加坡的舞女哪個美,怎麼我不跟他同居,我還告訴他,九月底我將嫁一個絕對不瞭解我的人。」

  「你——要結婚了?」孫太太驚喜的問。

  「是。」我指指茶几上,「那是我的未婚夫。」

  她馬上走過去把照片所在手中,立即說:「他好英俊啊!」抬起頭來,臉色完全不一樣了,「現在是六月中了呢!」

  「快六月底了,快了快了。」我說。

  「你為什麼不早說?」孫太太有一萬個為什麼。

  「因為你沒有問。」

  「孫知不知道?」

  「不知道,因為他也沒有問。」我說。

  「你這麼……放肆,你未婚夫不介意。」她又問。

  「他怎麼會知道?」我問:「你會告訴他嗎?他現在在做和尚嗎。恐怕也不會,九月底我將飛八千五百哩去見他,然後在倫敦註冊,巴黎蜜月,再回來住。你很安全,孫太太,你必須停止打電話給你丈夫的情人,沒有一輩子的情人,或者你應該……我不能多管閒事,我不想忠告你。」我笑了。

  「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她渴望地問,忽然成了我的好友似的。

  「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如果他心中已沒有我了,我一定走,走得遠遠的。」

  我打開了無線電,又是那首歌

  「念你念你在夢裡

  問此情何時已

  今天想要忘了你

  明天卻又想起你……」

  「你會想孫嗎?」孫太太問。

  「會,常常,我很喜歡他,」或者是吃太飽了,或者是喝了酒,我忽然覺得天氣熱。我額角上有汗。我常常想起他,他畢竟是我的倩人,就在此刻,我多麼希望電話鈴聲會響,聲音是他。但是他霸佔不了我的夢,我的夢中另外有人,永遠是同一個人。這個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是一個棄婦,我又何嘗不是一個棄婦,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來形容自己了,這的確是事實。

  我縮在角落裡。

  是呀,今天是週末,我有地方可去,喝酒、說笑,但是我不肯動,我要等孫的電話。不不,我決不愛他,這只是一種倚賴,我希望他是我固定的情人,而我還有那種吸引力,就是如此簡單,我願意天天見到他,直到有第二個男人出現為止。妻子與惰人都一樣,我恐懼沒有安會感,我實在是恐懼。為此我得罪了多少的泛泛之交。

  「你寂寞是不是?」

  「是的。」我說。

  「孫並不能為你解除寂寞。」她想著說:「為了他,我變成了潑婦,到處去為他吵架,得罪人。也許他希望的也就是這樣,是不是?他得到了滿足,有幾個女人在為他爭風吃醋,他的希望只有這麼一點點,我為什麼要滿足他的慾望?他心中既然沒有我,我乾脆跟他離婚也算了,罷罷罷——說不定他還會因此想到我的一點點好處,我這樣死纏看他,縛得住他的人,可縛不住他的心,何況是連人都縛不住。謝謝你,我回去跟他離婚,我馬上簽名蓋章,真的,我想明白了,他對我是厭倦了,再也沒有法子挽回了。」

  我伸出手來,她與我握一握。

  她忽然展開一個笑容,「我會帶著孩子走,可是九月之後,他會怎麼樣?我走了,你結婚去了。」

  「所以嘛,我說的,你心中還有他,我沒有想到過他九月後會怎麼樣。他會再找個女人吧,新。」

  「憑他?」孫太太俏皮起來,「人的運氣不常常永遠是那麼好的,他碰見了我,與他做八年夫妻,人人說我品性再壞,配他還是綽綽有餘。他又碰見了你,那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事,是不是?」

  「多謝你把我抬舉得這麼高,但他是個不錯的人。他只是……他的電話常常不來,該來的時候不來。」我笑。

  「你在等他的電話?」孫太太不置信。

  我點點頭,汗流得更舒暢了。

  「他敢叫你等?」她更不置信。

  我笑。

  「他的損失他不會知道。」

  「既然他的損失他不知道,他又有什麼損失呢?」

  我們兩個人一起微笑。

  一起微笑。

  孫太太取起紅酒一飲而盡。

  我送她回家的。

  我那輛三手福士威根並不好坐,路上搖搖晃晃,搖搖晃晃,但還是把她送出了市區。

  回到家我覺得把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全很費了,都黃昏了。孫的電話還是沒有來。我聯絡到朋友,約他們去喝酒。等待是有限度的,否則妻子與情人還有什麼分別。況且他還不是入我夢的人,不不,不是。

  我開始重新化妝,心裡面想該穿什麼服裝,這次可以隨心所欲點,愛穿什麼怪衣服就是什麼怪衣服。

  但是無線電中還是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

  孫喜歡欺人。

  但是我並沒有受他欺,我出去了。

  妻子與情人原是一樣的。

  十五歲半

  我是一個很愛自己的人,一點不肯吃虧,從小為自己定下了一套擇偶標準。我怕丟臉,所以一切都很挑剔,循規蹈矩的做事。像我這樣的人怎麼會去單戀一個男人呢?可是事情往往是不可思議的。今年我十五歲半,照中國人的算法是十六歲,我自認為是個大女孩子。我寫日記,練毛筆字,讀最好的英文書院,功課那麼緊,家裡還請了法文老師補習整個暑假練網球學游泳,唯一的缺憾是沒有音樂細胞。但我還是很驕矜的,在學校裡簡直沒有同學跟我要好。我們是女校沒有男生,有時候學校開舞會,別的地方有學生來,我都不喜歡他門,那些男學生的白校服是髒的,他們臉上長滿皰皰,好醜,戴眼鏡,聲音像小公雞,說英文帶廣東音,肉麻死了。所以我怎麼會單戀男人呢?我這麼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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