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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我只知道這個女孩子叫玫瑰。 很好聽的名字。 我悲哀起來。恐怕她很年輕吧?我已經老了,但是我這段日子,是與家明一起渡過的,難道他不知道?我們畢竟是夫妻啊。 下午家明來了一個電話,他說他下了班有同事請吃飯,不回來了。這種電話是很普通的,我總不能將他與外界隔絕,我總要讓他出去吧?但是今天我懷疑了。他真的是與同事出去? 我不相信。 我是無從調查的,我只是想,這個叫玫瑰的女孩子,到底是怎麼樣的?恐怕只有十八九歲吧?家明有沒有騙她?我的瞼色蒼白起來。 我走到房間去,想開家明的抽屜,他上了鎖。我與他已經結婚這麼些日子了,他還把抽屜鎖著,這是什麼意思?而我,我卻想偷開他的抽屜。我的天啊,我們兩個人怎麼變成這樣子? 我找來了一管鎖匙,這一管是多餘的,本來早已束之高閣了,現在卻又翻了出來。我打開了鎖,拉開了抽屜。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我應該去買英,買了菜回來弄飯,再去接大兒子放學,把小兒子從托兒所領回來,但是我卻坐在這裡翻丈夫的東西。 家明的東西放得很整齊,都是文件。他不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家裡吧?我細細的看了一遍,什麼都沒有。我有點失望,但緊張之中,又有點寬慰。 然後我看見了一本地址薄,我快快的看了一看,裡面夾著的一張紙片,上面寫著: 黃玫瑰 落陽道十號二樓 那字跡我是不會忘記的。她姓黃,住在落陽道。我總算有了姓名地址。很奇怪,我推上了抽屜,沒想到我會看到了她的姓名地址。 我推上抽屜,鎖好了。 我把兩個孩子都接了出來,把他們送到婆婆家去。 我餓了一夜,也心酸了一夜。家明是十點三刻到家的,他回來得特別遲。我看著他。 他脫了外套,點了一枝煙。坐在沙發上。 過了一會兒,他問:「孩子呢?」他還記得孩子。 我說:「到婆婆家去了,明天星期天,讓他們玩一下。」 「唔。」他說。 他總是不說話,下了班最多看一會兒電視,然後洗了操,與孩子玩幾分鐘,就睡覺了。他顯得出奇的累,開頭我以為他是因為工作的關係,現在看來,恐怕是他對這個家的厭倦吧! 因為他沒有出聲,我也沒有出聲。 星期天,我以為他不會離開家,但是中午他還是出去了,他說約了朋友。我沒問,問是沒用的。他要是存心騙我,我說什麼也不管用,問一千次他也能用謊話來堵我。 我忍受著。 我沒想到我能忍得這麼好。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記住了。落陽道十號,姓黃叫玫瑰,多好聽的名字,而我,我只叫做淑芬。 星期一,他上班去了。 我打電話到他公司去,他的聲音有點冷淡。「什麼事?」他問:「我正忙著呢!」 我說:「要把孩子接回來嗎?我想晚上與你去看一場戲。」 他答:「接回來好了,別麻煩媽媽,改天才看戲吧。」 我說:「好。」我掛了電話。 默默的坐了一會兒,然後到房間去換了一件衣服。我原應打扮得漂亮一點,不該像個標準黃臉婆的樣子,但是我沒有心思。 我出門。 叫了一部街車,我說:「落陽道十號。」 是的,我想去見見她,見見她沒有什麼不對吧?我想見她一下。或是見她的母親一次,我想找個人說話。 車子到了落陽道。 我放下了心。落陽道原來是這麼美麗的一條街,兩旁都是影樹,此刻開著紅艷艷的花,房子都是老式的,頂高只有四層,深深的露台,都透著涼氣。我的背被汗浸濕了,看到這樣的屋子,卻也忍不住鬆一口氣。 住在這種房子裡的,怕不會是鄙俗的人吧? 我上了二樓,木樓梯,洗得很乾淨,我按了鈴。 隔了一會兒,我再按一次。 沒有人應。上班去了?就在這個時候,門開了。一個女孩子探頭出來。「誰?「她問。 我看著她。 她有很長的頭髮,輕而且軟,鬆鬆的散在肩上。我的頭髮卻因家事忙而剪短了,好打理。她的一張臉是蛋形的,下巴的線條很好。眼睛美而且亮,嘴唇很豐厚,廿三歲吧?我想,長得不算十分美,但卻這般明媚。 她只披著睡袍,像剛剛睡醒的樣子。 她不像我心目中的黃玫瑰。 「找誰?」她又問一次。 「找黃小姐,」我說:「黃玫瑰小姐。」 「我就是。」她有點意外,「哪一位?」 「我姓陸。」我說。 「陸小姐?」她問我,「我們好像沒見過。」 「陸太太。你可以不讓我進來,我是陸家明太太。」 她呆住了。一手扶著門框,看看我。我低下了頭。我是嚇了她一跳,但這又有什麼高興可言呢? 過了很久,她說:「請進來。」 她拉開了門,我走進去。儘管是老房子,還是開看冷氣,凍得舒服,客廳的窗簾拉攏著,暗暗的,桌子上一大瓶黃玫瑰,散看香氣。傢俱都是極考究的,家明沒有錢,他的薪水只緊緊夠家用開銷,他連這瓶玫瑰都買不起。我奇怪她看中了塚明什麼? 家明是一個極普通的男人。 我是一個極普通的女人。家明配我是可以的,但是配她?我想家明配不起。 客廳右角放滿了書。她不是那種女人,而那種女人也不會喜歡家明。家明沒有錢。 這大概是我一直放心的原因,家明根本不是有資格找外遇的男人。 我看看這個女孩子。她比我想像中更好更成熟。 她比我略矮一點點,剛剛好吧,家明一直說我比他高比他重,她是纖巧的,寬大的睡袍遮不住她美麗的線條。她為我倒了一杯茶。 我欠欠身,我苦澀的說:「打擾你了。」 這麼好的環境,難怪家明要留著不走了,我不怪他。這個地方有點像世外桃源一樣,與外界隔絕了的。 我與她默默的對坐著。 她的頭髮垂在額角、眼角、嘴角,啊,無所不在的頭髮。 她忽然說:「陸太太,你……很好看。」 我衝口而出:「不,你才美,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她又說:「不,我認為你是美的,到今天我才知道。」 她低下了頭。我也低下了頭。 我哭了。我問她:「你知道他結了婚?」 「知道。一開始就知道。」 「可是,你為什麼?」我問。 「我愛上了他。」她說。 「但是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你會愁沒有男朋友?」我低聲問她,我不明白。 「在開始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寂寞,我要找一個伴侶,他有很暖的手,很暖的身體,於是我說:好吧,就是他吧,我愛上了他。開頭我沒想到我會愛上他。」 她很冷靜。 忽然之間我也冷靜了下來。 「我知道你是會來的。」她說。 「對不起。」 「不不,道歉的應該是我。」她站起來。 暖手?我可不知道家明有很暖的手,我想他的手溫應該與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她卻說家明有很暖的手。 「他……愛你?」我問。 玫瑰轉過頭來,她微笑,「他說是。但……就當他是吧,我並不相信。」 「為什麼不相信?」 「他沒有表現出來。愛一個人,我知道是怎麼樣的,我很容易愛上一個人,太容易了,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隨便,只要那個人有一雙暖暖的手,然而什麼人的手是冷的呢?」她的笑轉為苦澀。 「你是要家明與我離婚?」我怯弱的問。 「不是離婚的問題。只是我覺得……他並不愛我。」 「但為什麼你仍然與他在一起?」我問。 「我愛上了他。」 「他不值得你愛,他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所有寫字樓裡都有他那一類型的男人。」 她垂下了頭,「或者你是對的,但是我遇見了他。他有可愛的地方,我為他很吃了一點苦,但是無所謂,他有他的好處。」 「你不要嫁給他?」我問。 「有時候我想。當每個人都有丈夫孩子的時候,我看著總是覺得份外寂寞。我想嫁一個人。但是我不能與他結婚,我塚人不會准我嫁他。」 「為什麼?」 「他……太普通。我家裡人很挑剔,他們總覺得我該嫁個轟轟烈烈的人。」她笑了。 「可是你這樣子與家明下去,有什麼打算?」我靜靜的問。 我一直在發問,她一直回答。 「沒有什麼打算。」她說:「日子總是要過的,無論怎麼樣,他給我快樂,唯一抱歉的是,我偷了你的時間,也偷了你孩子的時間。」 我想到了每天我們的生活,以及他那份僅僅夠開銷的薪水,他對我的冷淡,我忍不住要苦笑,這樣就算對我們有愛?恐怕家明最愛的,只有他自己吧? 他是聰明的。 忽然之間,我想到他是最聰明的。 他不會跟我離婚,何必呢?他現在與玟魂在一起,又沒有顧忌,他已經得到了玫瑰的一切,離了婚,他娶她,怎麼可能配得起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