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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都不是為我.沒有一個人為找,最終剩下的是我自己,在時間的荒漠要蒼白地彷徨,每個人都有他們的窩,他們都相依偎在一起,聚成一堆,而我,我永遠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擠破頭也別想進入他們的世界。

  我痛哭失聲,這樣寂寞的青春期,這麼寂寞的人生,叫我怎麼熬下去?

  「妹妹,妹妹。」有人推我。

  我的心咚咚跳起來。是他。

  「是蘇老師來看你。」他說:「別裝睡。」

  我把臉轉到另外一面去,緊緊的閉著雙眼,死命也不肯睜開來,他跟我說話有什麼用?他是姐姐的人,他是別人的男朋友,我恨他.我恨他們瞞了我這麼久。

  他為什麼還要來惹我?有空兩個人可以卿卿我我,幹麼還管我是否用功讀書?

  他硬把我身體扳過來。

  「都說青春期的人無可救藥,我看你簡直是人版!」

  我說:「別理我,你走,你走呀。」

  「我要你跟我說明白,你幹麼逃學。」

  「我愛怎麼就怎麼,你管不著。」

  「你還是孩子,什麼叫做你愛怎麼就怎麼?」

  「我已經十六歲半!」

  「我家的沙發存在比你還久。」

  「沙發沒有生命,我有生命。」

  「亂講,你得聽聽我的。」他把我整個人自床上拉起來,他是這麼孔武有力,我身不自主的被他捉著,我大力掙扎。

  「放開我!放開我。」

  「不放,你叫人心疼,你自暴自棄的態度叫人痛心!」

  我大叫,「你管不著!」

  「為什麼?」他看到我眼睛裡去。

  我抵死不說。

  他長長歎息,一臉失望,「我真的想你好。」

  我衝口而出,「才怪,你不過是為姐姐,你並不想為我。」

  「我為你姐姐?不錯,但我也為你,不然我幹麼這麼著急?我已盡了我的力,原本我可以一走了之,我為什麼要坐在這裡捱罵?你這個沒良心的小孩子!」

  「無論怎麼樣,你是姐姐的人!」我衝口而出,馬上後悔。

  他忽然之間沉默下來,他明白了,他明白我的怪行為。其實一向都是這麼明顯,不知為什麼他到現在才知道。

  過了很久,他說:「你這孩子。」

  我用手捂著面孔。

  「我是你未來的姐夫,你知道嗎?」

  我的心像被箭射穿似的,我抽噎著。

  「你這個孩子。」他反反覆覆的說著這五個字。

  每個字都似刀子似刺我的肉。我索性號淘大哭起來。

  沒有人可以解救我的痛苦,沒有人,我不要他在我身邊,我不要。

  但是他扭著我拉著我要叫我認錯,我推開他。

  「我一定要救你,」他發狠勁,「我──  」

  「夠了。」姐姐冷冷的聲音自我身後傳出來,「夠了。」

  蘇國棟站起來,無可奈何的離開。

  我瞪著姐姐,她也瞪著我說:「我再不理你了。」

  然後他們雙雙離去。

  我擦乾眼淚,憤怒的呆在家中一天,然後就簡單的收拾一點東西,打算離開這個家。沒有什麼可留戀的,每個人都視我如陌生人,父母親根本不理會我,怕與我說話,怕我有要求,怕接觸我,只想我吃飯睡覺做功課。

  我還留在這裡作甚?

  往日只有姐姐疼我,現在又鬧翻,為了蘇國棟,一個不相干的人,一個我們兩姐妹同時愛上的人。

  我到莉莉家,她告訴我,我不能夠在她家住太久,她母親已經開始非議,我留一個晚上,便到彼得處去,彼得的父親在午夜下逐客令,我只好走,彼得眼睜睜地,一點能力也無,看著我被侮辱,這個沒有用的小男孩子!我在街上逛到清晨,筋疲力盡,路上的夜歸人對我吹哨,我嚇得不得了,終於在一家通宵咖啡店熬到天亮,疲倦不堪,一點辦法都沒有,除了回家去。

  如果身邊有個錢,我想:如果……我打個冷顛,我可是要墮落了?

  還是趕快回去吧。

  我在街上轉來轉去,終於來到蘇國棟的家附近,剛抬頭往上望,有人一把拉住我。

  「你在這裡!」是蘇國棟。

  我嚇一大跳,見到是他,馬上癱瘓下來。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姐姐報了案,你失蹤超過四十八小時!」他吼。

  我求他,「讓我上你家喝杯水,憩一憩。」

  他看看我的樣子,歎口氣,點點頭。

  「不要告訴姐姐。」

  「她為你快急瘋了,我不能答應你。」

  「我求求你。」我飲泣。「我想與你單獨說幾句話。」

  「我務必要通知她,你可知道?為了你,她已與我鬧翻,她怪我引誘你,不然你不會一門心思的要跟牢我,所以我不能夠──」

  我轉頭就走,我不要再聽他們堂皇的理由。

  他在後面叫起來,「妹妹,止步,我答應你。」

  見他如此說,我又轉過頭來,跟他上樓。

  他的屋子收拾得非常乾淨整齊,我累得幾乎要虛脫,有憩息的機會,便肆意倒在他的沙發上,只覺得昏昏沉沉,快要進入夢鄉,他把我拉起來,叫我喝牛奶,我就他的手喝兩口,就進入甜鄉。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夢中見到無數的妖魔鬼怪前來迫我,撲向我,咬我,我哭泣,掙扎,逃,但是被他們逼我至一個角落,血紅的,熾熱的火向我燒來,我叫至聲嘶力竭,躲無可躲,終於崩潰下來。

  我自夢中驚醒。

  張開眼睛,抹一抹額頭的汗。

  「怎麼樣?魘著了?」是蘇國棟的聲音。

  我點點頭。,「睡了多久?」

  「七小時。」

  「什麼?」我駭笑,「這麼久?」

  「來,吃飯吧,我做了幾個好菜。」他喚我起來。

  我鼻子聞到一陣香味,不顧三七廿一,吃了再說,像餓鬼一樣,離家三天,就變成饑尼。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獨立?這次短暫的離家得到的教訓可大了。

  媽媽曾說:「小牛小羊一生下沒多久就會覓食,單是人,還說是最智能的動物,足足要父母養十年,簡直是開玩笑。」她說得太對了。

  像我,衝動地走出來,結果除了回去之外,沒第二條路可走,誰會收留一個十六歲半的女孩子?誰有這種膽子?

  今日蘇國棟不知忒地,並沒有教訓我,只是靜默。

  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

  我稅:「怎麼,不罵我?」

  「有什麼可罵的?你姐姐說得對,你盲目地需要愛,不管是誰,一頭撞上去,愛了才說,為發而愛,因為在家庭中得不到溫暖,所以渴望被關懷,其實也不儘是你一個人的錯。」

  我低下頭。

  「可是你不該把我列為你的對象。現在你姐姐願意退出來成全你,你怎麼安下一顆心?」

  我發呆。

  「你的年紀那麼輕,前而的路那麼長,一邊走一邊還不知要看多少風景,十年後,甚至廿年後,想起今日為我離家出走,你都會笑死,若干日子過去,當你心智真正成熟,我保證你看都不要看我這個平凡普通的公務員。」

  我忙說:「不會不會!」

  「你現在當然說不會。」蘇國棟歎口氣,「你現在的世界小得很,容不下那麼多東西,一眼看見我,當是大目標,告訴你,將來不曉得有多少男人追逐在你裙下。」

  我露出一絲歡笑,「會嗎?」

  「我老覺得穿校服的女孩子像只蛹,一畢業便脫下藍色制服的蛹殼變為蝴蝶,你不用急,大把日子隨你燦爛,你給我放心。」

  我喝著西瓜汁,不出聲,已經回心轉意。

  「去淋個浴,你姐姐就快要來接你走了,你還是準備回家去,對不對?」他看牢我。

  我猶豫的點點頭。

  他有點安慰,拍拍我的肩膀。

  「悶,」他說:「誰不悶?做人……將來你就會明白。總要忍耐,不忍耐是不行的。」

  在他的浴室內,我把自己自頂至踵的洗了一次,只覺得熱水與肥皂是天下最令我愉快的東西,離家三天,整個人變為一塊鹹肉。

  回去,不知道姐姐是否原諒我,不知道父母是否責怪我,我忽然膽怯起來;我害伯。

  擦乾身子頭髮,穿回衣裳出來,看見姐姐已經坐在那裡。

  她板著面孔,不聲不響,與蘇國棟相對無言,都是我不好,我想,害他倆這樣子。

  見到我,她歎口氣,「我們走吧。」

  我看看蘇國棟。

  姐姐說:「現在我已跟他絕交,你愛追他,看你的本事了,反正我不會跟你爭。」

  我發愧,「不不,姐姐,他是你的,我沒有那麼想過,他是你的!」我直嚷。

  姐姐說:「我才不要他,你要的話,你自己下功夫好了。」

  蘇國棟在一旁啼笑皆非,「胡說,你們兩姐妹胡說八道,我是我自己的,你們少把我拋來拋去當人球!」他大聲叫。

  我與姐姐靜下來。

  我懺侮,「都是我的錯,姐姐,我甦醒過來,我一定要好好努力功課,你不會對我失望。」

  「我們回去再說。」姐姐說。

  「我希望你同蘇老師言歸於好。」我說。

  「回去再說。」

  「姐姐,」我央求,「請你們──」

  姐姐打斷我,「你以為人人像你,是小孩子?愛吵就吵開,和好在一剎那?誰跟你鬧著玩?你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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