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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今天下班見吧。」 我說好。 這個傻小子,我是多麼想聽到他的聲音,早知不回娘家也罷。 子超是不會明白的。 那天下班,匆匆趕回家,他又在聽音樂。 我很放心,同他說:「有空約瑟想同你見個面。」 「約瑟,是你那好朋友嗎?」他除下耳機。 「是的,」我說,「他很想見你。」 「你同他約吧。」他又戴回耳機。 我好笑,「多日不見,你也不想多與我說幾句話?」 他已經沒有對我加以注意,雙手在空中揮舞,作其指揮音樂狀,不用猜也知道,他在聽沙拉昔蒂的吉卜賽歌。 我要找約瑟的時候,母親阻止我。 「為什麼?」我問。 「外頭傳得那麼厲害,你沒聽到?」 「傳什麼?」我睜大雙眼。」 「三姨婆四姑姐還有六嫂她們全聽說過了,紛紛過來轉告我,我正生氣呢。」 「氣什麼?說呀,媽媽。」我催她,「別賣關子。」 「說你的婚姻出了毛病!」 「什麼毛病?怎麼我自己都不知道?」 「謠言呀,說你有了新男朋友,天天在外頭見面,摟著肩膀,把頭靠在他身上,又搭他的車子來回公司,你的丈夫一氣之下,已經到美國去了。都是這一兩天我聽回來的。」 我站在那裡變成一個木頭人。 我的天,「這不是指約瑟嗎?」我叫出來。 「所以呀,你還約他?」 「可是我光明正大,為什麼不能約他?我是約他與子超見個面。」我大聲說。 「別人知道了,又該說你同男友丈夫談判了。」 「咦,這些人的想像力怎麼如此豐富?」 「不由你不服!」 我說:「子超到美國是因為開會,約瑟只是我的好朋友,我坐的平治是父母的車子,怎麼他們會說成一團糟?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又不是大明星,這些人為什麼造我的謠?」我拍著桌子 「我也不知道,光是為解釋,我幾乎說破了嘴,」媽媽說:「我怕子超家知道這件事。」 「事?什麼事?根本什麼事也沒有。」 「人的耳朵特別喜歡聽謠言,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一震:「子超有沒有聽到?」 「自然有人說給他聽。」 「該死。」 「不怕,你同他解釋,他當然相信你的為人。」 「我最討厭解釋。」 「不由你不願呢。」媽媽說:「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倔強,「這些人無理取鬧,我才不去為他們煩惱,事事解釋越描越黑,有什麼好處?」 「藏在心裡,更不妙。」 我笑笑,「子超不是那樣的人。」 「你別把他估計太高──」 「真的,媽媽,他是一個高貴的人,他相信我,也相信自己,他不會瞎疑心。」我還是在笑。 媽媽瞪起雙眼,「有這樣的人?幹麼不活在神話裡?」 「你自己愛聽是非,愛說是非,自然不相信世上有不好此道的人類。」 「你真是不煩?」媽媽直問:「還笑呢,你呢。」 「當然不煩,子超有子超的優點,時窮節乃現,現在你看到他的好處了。」 媽媽點點頭。 那日回到家,約瑟來電話。 他劈頭便說:「聽到我同你的謠言沒有?無稽。」 「不無稽怎麼好算謠言?」我笑。 「我更加想見子超,免得他誤會。」約瑟懊惱的說。 「他不會的,」我說:「他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明天你有沒有空?我在家做涮羊肉,你來吃好不好?」 「好,一言為定。」 我覺得約瑟也大方得可愛,非一般蚶蚶蠍蠍之輩。有些男人也怕吃虧的,生怕給別人佔了便宜去,一點點小事四出訴苦解釋,老怕輿論對他不利。見鬼。 我與鐘點女傭在下午就開始準備,做這個做那個,下午約瑟來了,子超與他熱烈握手。 兩人寒暄幾句,便說到我。 約瑟說:「我待芷君如妹妹一樣,自小看著她長大,她小時候最愛訴苦,我時時同她說:『芷君呵,做人千祈不要抱怨,也不要解釋。』」 子超忽然縱容的說一句:「她到底年紀還輕,經驗不夠,有時嫌我溫吞水呢,但是年來很有進步。」 我說:「我都忍得生大頸泡了,他還說我毛糙。」 子超說;「約瑟寵你是因為他不常見你,我老寵你,你就變怪物了。」 我既好氣又好笑:「卞子超,我認識你這麼久,今天你的話特別多。」 「見到你的老朋友,我也高興呀。」子超說。 那日一頓飯,大家都吃得很高興。 約瑟後來單獨與我見面,很坦白的同我說:「我對你是有私心的,我這次回來,就是要看看我敗在什麼人的手上──」他一本正經地。 我漲紅了面孔。 「──六年來只有你知道我的情書不斷,」他笑,「結果你還是嫁了別人。回來聽伯母說子超對你頗為粗心大意,我就更加不服,後來見你,又似乎有難言之隱,自然是不放心。」 「不,我很愛子超──」 「當然,我現在可知道了。小公主心中發牢騷是一件事,愛丈夫卻也是事實。」 我笑。真的,他說得對。 他正顏說:「芷君,如果你心中還有疑惑,我勸你去盡。」 「啊?」我不大明白,抬起一條眉毛。 「子超你是挑對了。他誠然是一個高貴智慧的人,我自問做不到的事,他都可以很理智的處理。」 「是嗎?」我很高興聽到他稱讚子超。 「那日涮羊肉,他趁你忙的時候,很有技巧地向我表示,那些故事他全聽說了,一點意見都沒有,叫我不要介壞。」 「是嗎?」我嚇一跳,「他有那麼深的城府?」 「不是深,而是宰相肚內可以撐船。」 我聽得心花怒放,「謝謝你!約瑟,謝謝你。」 「我死心了。」他笑著說。 那日回到家,子超還是關在書房內聽音樂。 媽媽做好火腿片拿來,一進門使說:「我那高貴的女婿呢?」 我呶呶嘴。「在書房裡呢。」 「候門一入深如海。」她笑說。 我說:「高貴什麼?也只不過是個像男人的男人罷了。」 「他倒是很篤定。」媽媽說:「有自信。」 「有自信?」我說笑,「他才不怕我飛走,不過我也不會再遷就他 。」 「我走到書房門口,大力敲門,「喂,你丈母娘來了.出來招呼招呼 。」 子超出來,瞪大眼,「怎麼招呼?」 真被他氣壞。 有沒有高貴的男人,但又懂得服侍女人如華倫天奴?子超會不會變得心細如髮?我長長歎口氣,也許到那個時候,他會覺得我不夠好,改娶別人去了。 知妻莫若夫。 少女變 五年了,天天穿這兩套校服上學,夏天白色,冬天深藍,五年整。我覺得悶。 據姐姐說:書本與課程根本沒有變過,她小時候也是念那些方程式,英國文學、地理、數、理、化。 我覺得悶。 中學開頭三年,我是個頂尖兒的好學生,後來就越來越不用心,我是因為完全沒了心思,我開始野,先是下課放下書包往外跑,看電影、聊天,坐在小冰店裡,去運動場,再下來星期一就起不了床,朋友帶我到的士高去。 姐姐開始替我擔心。 媽媽仍然懵然不覺,她坐在牌桌上說:「我那兩個女兒根本不需我擔心,功課品行都好,人家說兒子比女兒好,我可不覺得。」 爸爸在外頭為工作忙,最近市面較淡,他的廠接不到訂單,更加要焦頭爛額地經營,我們根本見不到他人。 只有姐姐與我比較接近,她勸我,「小妹,書總是要讀的,熬完最後這兩年預科,考上大學,隨便你做什麼都可以。」 我還是不能靜下來,以目前這種情形來說,我能考上大學?我自己都覺得好笑。 姐姐問:「為什麼不好好念?你是個聰明的學生,以前老是考第一,只要你肯瞄一瞄書本,就不會不及格。」 我不出聲,姐姐對我很好,我不想傷她的心,頂撞她。 「沒心思?是不是?」她問。 我胡亂找個借口,「有許多功課不明白,換了新老師,根本教得不靈光。」 「替你找個補習老師如何?教你教理化。」 我聳聳肩,表示可有可無。老實說,到這個時候,我對功課已經毫不關心,管它呢,也許有許多賺大錢的工作,根本不需要文憑,爸爸開廠做廠長,不知道有多少大學生為他工作,他又不是博士碩士。 我以為姐姐說了算數,誰知道補習老師過數日果真出現了。 他是那麼英俊,那麼高大,那麼冷傲,一眼看過去,我就被他吸引,他像是某一個電影明星,又有一股明星所沒有的氣質。 我傻傻的看著他,他對我卻沒有感覺,只是皺著眉頭上下打量我一番,坐下來,以他那低而具磁性的聲音說:「你就是我的學生?」 我點點頭。 他把我的成績表揚一揚,「三科六十分,五科六十五分,就想考大學?」 好凶,我不悅,他管我呢,考不考大學是我自己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