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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兩個怪女孩住一間屋內。 等畢業已經二十五六歲,做得幾年事便三十歲,嫁給誰?真是大問題。 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妹妹亦會開車來接我兜風,她那同房與她坐前座,我坐後座。 那女孩很怕風,全副武裝,又帽子又圍巾,我仍然看不到她五官。她穿那種很時髦的寬大衣,但穿得像一件晨褸。據說最會穿衣服的人便是如此不經意,但我會她又不像是那種人,她根本已經放棄了。 我們的路程是很重複的,通常往山頂去,在山上散步,喝咖啡,然後打過回府。 我與妹妹都喜歡山頂。 小時候父親給我的獎勵往往是到山頂來喝咖啡。其實當時妹與我都小,也不覺咖啡有什麼好吃,但覺苦澀,難以入口,喝完之後坐纜車下山,往往胸口悶得要嘔吐,但不敢掃父親的興,從來不告訴他我們並不喜歡這樣的節目。 這成為我與妹童年的秘密。 現在上山頂來,風味自然大大不同 我們喜歡露天的咖啡室,舊是舊,仍然值得留戀。 咱們一行三人也去看過電影,妹之同房一句評論都沒有,她在場與不在場都一樣,靜得離奇。 只一次,我們看很普通的文藝片,我偶然轉過頭去,發覺她在黑暗中淚流滿面。 嚇得我連忙別轉頭,不敢再看。 一定有心事,劇情並不感人,不知什麼觸動她的心事。 隱約只覺她五官頗為細緻。 散場大家裝沒事人一般,我也沒同妹妹說起。 真是神秘,年輕人有什麼事不能傾訴的,何必把痛苦埋在心中,真笨,況且又不流行這樣了。 我很留意這個女孩子。 有一兩日不見她我也會問起她。 妹妹說她生病。 「真可憐,感冒發燒,躺足一星期還沒復元。」 我說:「你們女孩子吃得太少,一病就不能恢復。」 「誰做給我們吃呢,飯堂那幾隻菜式,看了使人流淚。」 「又不是沒有廚房,為什麼不自己弄。」 「算了吧,哪來的時間,讀書要緊。」 妹妹喂同房吃藥,我在一邊看。 那女孩子很委靡,扶著妹妹的手,也不吭聲,把一杯清水都喝盡了。 我問:「她父母親人呢?」 「都這麼大了,不過略發一兩度燒,何勞出動親友。」 「很可憐。」 「病完又是一條好漢,你少擔心。」 「為什麼不回家?」 「不必太嚴重,在宿舍反而有人照顧。」 那女孩的病一直沒好,妹要去面試,托我照顧她。 我只得順帶去看一看她,盡一下朋友的義務。 她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埋頭苦睡。 廚房裡放著妹妹替她準備的白粥及冷開水。 被子蓋得很緊,一額頭的汗。 我看得實在不忍,絞了熱毛巾替她擦汗。 她睜開眼,病迷糊了,問我要水喝。 我說:「我看還是進醫院吧,好不好?怕有併發症。」 她搖頭,我餵她喝水。 「我去請醫生。」 她亦搖頭。 我不去管她,立即通知相熟的大夫馬上來一次。 她睜大眼睛一會兒,又復閉上,歎息一聲。 我撥開她的濕發,替她換過一張毛巾被。 她忽然說:「沒想到你很會服侍人。」 我第一次看清她面貌,異常清秀,不過蒼白得不似真人。她還有心情說話,證明沒事。 醫生來了,診治過便說:「生病也得吃飯,整個人餓軟,看上去自然可怕,其實沒什麼大不了。」 大夫走後我準備食物。 她又打算睡,我搖醒她──硬是逼她吃東西。 「你走吧,不要煩我,讓我一個人。」 我不理她,差點沒捏著她鼻子把白粥灌下她肚裡。 她掙扎,我大力按著她,不知情的外人看了以為我非禮她。 我問:「你有多少天沒有米下肚了?」 她只得忽忽喝了一碗粥水。 我為她擦嘴,擔心她會嘔吐,幸虧沒有,她喘息著躺下。 我喝道:「不准睡,聽音樂。」 她瞪著眼,像是不信有這等野蠻人。 我說:「睡了七日七夜,什麼都睡夠,不許你懶。」 我用幾隻枕頭墊著她背部,讓她坐在床上。 真瘦,從來沒見過這麼瘦的女孩子,頂多只剩下四十公斤。 「如果你不反對,我可以讀小說給你聽,」我順手拾起一本書,「一百年的孤寂」如何?」 「我想你離去。」 「不可以,我要等妹妹回來才走。」 她幾乎哭,「你別折磨我,我是病人。」 「病人?感冒算病?」 我打開書之第一頁,「這是一本很沉悶的書。」 「求求你放過我。」她終於哭了。 眼淚如豆大,珠子般淌下來。正要逼哭她,哭是發洩的最佳方法,消除緊張。 哭半晌,她抹乾眼淚,賭氣不睬我,但臉上開始有點生氣。 「下床來走兩步,來,行行血氣。」 她推開我,不用我扶,自己走到洗手間去。 我這個褓姆做到足,她會恨我一百年。 出來時她梳過了頭,扎馬尾巴,臉色再壞,也比剛才好得多,她嘴唇抿得很緊。 我說:「我給你搾了橘子汁。」 硬把吸管塞到她嘴裡去,她知道同我斗無用,只得乖乖吸盡。 我又把無線電視開得很大聲,讓她睡不著。 下午妹妹回來,她委屈得忍不住,馬上同妹告狀,我暗暗好笑。 妹說我過份。 「她患自憐症,借些蔭頭躺床上不動,怎麼可以隨她沉淪,」我不以為然,「沒病也躺出病來。」 「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我若果沒有同情心就不會做足一天老媽子。」 我自己打開門離去。 過幾天她的熱度退掉,恢復正常。 必然是失戀,才掘一個洞把自己放進去。這也好,有些女孩子感情一受挫折,便大大的自暴自棄,張三李四,先混著玩再說,更慘。 「她是不是失戀?」我問妹。 「我不知道,她從來不說。」 當她再出現的時限,苦悶期已經過去,我不相信那是同一人。 她穿一件圓裙,身材姣好,薄薄化妝,雙眼燦若明星,是一個值九十九分的女孩子。 她決定重新開始做人,毫無疑問。 妹妹也說;「沒想到她略為打扮,竟這麼出色。」 「你也沒有見過她這副標緻樣子?」 「沒有,我以為她只有套運動衣。」妹妹笑。 但是她對我,比以前更不如,她認定我害她,不肯同我說話。 我們亦有單獨見面的機會。 我解釋,「為你好,失戀又不是世界末日。」 她「霍」地轉過頭來,「誰說我失戀?」 「猜都猜得到。」我似笑非笑地看住她。 「最恨自作聰明的人。」 我搖搖頭,「不要恨,對你自己無益。」 「真不明白怎麼如此可愛的妹妹會有這麼討厭的哥哥。」 我有一絲悲哀,嫌我呢,也許我熱情過度,自取其辱。這是我一貫作風,也許應該改一改。當然我對她有特別好感,不然不會惹她厭惡。 我聳聳肩,自己下台,「不高興?沒法變,我不說就是,自古忠言逆耳。」 她也覺得話說時過重,呆在那裡。 我禮貌地向她道別,心中忐忐。說話,多管閒事活該有這種下場。她管她藏在洞中,與我有什麼關係,這是她的選擇,我們做朋友的要尊重她的意願,只要她認為值得便可以,這是她的生命,我感慨的想,她愛怎麼就怎麼。下次看到人跳樓,也隨他去。 難怪城市人感情越來越淡,都是遭遇太多滑鐵盧後學的乖。 之後我見到那怪女孩使有點兒僵,仍然維持風度.但不似以前般輕鬆,妹看不出毛病來,當事人是覺察到的。 我不該挖她瘡疤。 誰沒有傷心處,她努力要忘記要克服,我偏偏去觸動她心事,咱們兩人都不夠大方。 因為我明顯的吃虧,怪女孩對我有歉意,有意無意的對我略為友善,我也有自尊心,這種故意給我的臉色,我不稀罕。 出此我也有些僵。 妹妹問我:「你怎麼?買了票子也不去看戲,神經病,這麼做作,活該你沒女朋友。」 怪女孩抬起頭,「不看電影倒罷,我有兩張小提琴演奏會票子,浪費可惜。」 她約我?她主動約我? 我呆在那裡。 妹妹推我一下,暗示我鴻鵠來到怎麼還不接住。 「是是,什麼時候?」再有芥蒂也只得盡釋前嫌。 「明天八點。」她說。 真奇怪。一下冷若冰霜,一下子又開暖爐,等真的單獨見了面,又無話可說。 不可否認,我對她有額外的好感,也許因為兩人都這麼倨介謹慎,也許因為她長得好看。 會場中兩人各自集中精神欣賞節目,也無交談,提琴手名不見經傳,技藝奇劣,我甚覺痛苦。 但有怪女孩相伴,略有補償。 散會鬆口氣,小敢作出不耐煩狀。 怪女孩噓一聲:「慘,坐得肌肉麻。」 原來她有同感 ,我即時說:「我耳膜痛。」 兩人齊齊嘴咒學藝不精之人,累聽眾受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