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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我雖然放心,卻也聽從母親的勸告,略路與他疏遠一點。 那日我下班回來,覺得非常疲倦,於是小睡一刻,起身的時候,發覺家裡有客人。 母親正在與朗伯母閒談。 我聽得朗伯母說:「我們還有什麼非份之想呢,只是景昆與你們小姐很談得來,他很需要朋友,就是這樣而已。」 母親說:「你別客氣,我這個人最開通,孩子們的事,我一向不管,偶而忠告一下,也不過點到為止,他們喜歡如何便如何。」 「我……實在很為景昆擔心。」 母親說:「他那麼能幹,殘而不廢,你也應覺安慰。」 「真的,」朗伯母說:「事實上他跟平常人沒有什麼不一樣,但有哪個母親不為兒女擔心?」 母親只得賠笑。 我咳嗽幾聲,母親聽得,轉過頭來。 我去坐在母親身邊。 朗伯母看見我,高興得什麼似的,「你看你多好,有這樣的乖女兒。」 她又坐了一會兒,與母親研究一集毛衣的樣子,就告辭了。 母親說:「也難怪,她是希望看到兒子成家立室的。」 我不出聲。 母親說:「嫁與景昆這種人,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 我連忙開口,「我不打算嫁他。」 母親看我一眼,「那你自己當心了。」 「做朋友總可以吧。」我問。 「我只怕景昆多心。」 「他不會的。」 「別太肯定了。」母親說:「感情這回事與旁事又不同,要額外小心處理。」 「是的。」我答。 母親說得好,現在景昆雖沒有對象,朗伯母已經有誤會,這事恐怕得速戰速決。 我約景昆在咖啡室等。 我們見面之後,他很快覺得氣氛不對。 「為什麼吞吞吐吐,」他詫異,「有什麼話要說?」 我有點悶,不知從什麼地方開始。 「來,讓我來博你一粲。」他自口袋取出一副時款的太陽眼鏡,戴上去,「母親買給我的,她說戴上跟普通人一樣。」 我一呆,並不覺好笑,只覺深深淒涼,跟普通人一樣?有什麼可能跟普通人一樣?又有什麼必要跟普通人一樣?景昆自有他存在的實力,為什麼朗伯母不能承認事實? 我強笑說:「我不喜歡男人在室內戴太陽眼鏡。」 「我也是。」他除下眼鏡。 我按住他的手,「景昆,我們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有什麼話要說?」 我仍然開不了口。 「我母親跑到你家去說過許多荒謬的話吧。」 「不,朗伯母不是那樣的人。」 「她很天真,對許多事有憧憬,你放心,我倒是很實事求是的,我並沒有幻覺。」 我很感激,沒想到他把事情先說了出來。 「很悲哀,是不是?」他的聲音降低,「我們之間不可能有另一步的進展……不過不要緊,」他又振作起來,「我所需要的,是你的友情。」 「景昆,你大明理了。」 「我能不明理嗎?儘管我這麼努力,有許多事,是我能力所做不到的。我不能陪你旅行,欣賞名勝風景,我不能陪你看電影電視看書,你說,幹什麼是用不到一雙眼睛的?我能要求旁人為我作出這麼大的犧牲嗎?」 他有點激動,我連忙拍拍他的手。 他平復下來,歎口氣。 又說:「我只能與同類型的異性談婚嫁,但是父母照顧我一個已經足夠,我不想再累他們。」 「胡說,你並沒有拖累他們,有很多子女連累父母,但那個決不是你。」 他完全恢復了,微笑道:「夠了,別再討論這個問題,否則就要變自憐狂。」 我也笑。 「媽媽很為我終身大事擔憂。」他感喟的說。 「景昆,你認為我們還應當經常見面嗎?」 「為什麼不?」他說:「你有其他的朋友,我也還有其他的朋友。見不到你,是我生活上很大的損失。」 「伯母她── 」 「我會同她解釋,她會明白的。」 「景昆,」我側側頭,「這麼多朋友之中,我最喜歡跟你相處。」 「是嗎?」他很興奮,「我很高興。」 「我覺得你樂觀、爽快、細心、敏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朋友,最主要的是,你關心我。」 「太好了,」他暢快的笑,「太好了。」 那日回家,我覺得心頭如放下一塊大石。 我以為已把該說的話都說明白,一切天下太平。 我甚為天真。 一個週末,我約了景昆,剛要出門,母親叫住我。 「去什麼地方?」 「與景昆去釣魚。」我不在意的說。 「女兒,我可是警告過你的。」母親不悅。 「我們已經把話說明白了。」我不經意的說。 母親似乎有點惱怒,「怎麼說明?」 我很少見到母親對任何事有這麼強烈的反應,大為意外,怔住,瞪著她。 「朗伯母說景昆數次在晚上叫你的名字,又哭,你不知道吧?」 什麼? 「叫你別把事情看得太輕鬆,你不相信。」 我面上變色,發呆般作不得聲。 「他不止想與你做朋友,你現在明白了?」 「但是他連我長得怎麼樣都不知道。」 「他是盲人,這對他來說,有什麼要緊?」 我跌坐下來。 「我不是反對你的感情生活,但是你別給景昆有任何的假象。 我咬咬牙,「好,我這就同他去說。」 一向我與他的約會都非常準時,但今天我遲到到十分鐘,老遠看見他在約定的地方等,神情非常焦急。 「景昆。」我叫他。 他轉過身子來,抓到我的手,鬆下一口氣。 我輕輕縮回手。 由我開車到水塘去,一路上我沉默得很。 他一直引我開口。 我終於在心中編好一個故事。 「今日有人教訓我,所以遲到。」我說。 「什麼人?」 「另外一個朋友,他要約我今天,我推他。」 「誰?我認得嗎?」景昆故作輕鬆。 「我們走了有一段時間,」我說:「只不過先一段日子在冷卻狀態,現在好像又有新的希望。」 「他……」景昆的聲音變得很不自然,「你們會進一步談其他的事?」他是指婚事。 「嗯。」我答。 媽媽說得沒錯,我太大意,現在看來,景昆真的對我有意思,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可以介紹他給我認識嗎?」景昆問。 「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 「你能看上他,他就不普通了。」 我強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喜歡我。」 「如今你抽不出時間來陪朋友了。」 「嗯。」我故意有點不好意思。 「我明白,害你們兩個爭執.不好意思。」他轉過面孔。 「他是不是很專制?」我問。 「並不,他自然想有比較多的時間與你相處。」 景民一點也不露出來。是以我一直不知道他對我不止友情,這個可憐可敬的人。 我們兩人默默垂釣,不發一語,我連魚餌都沒有放上去。我反反覆覆的問自己:我肯作出犧牲嗎?答案是:我更希望有一個可以陪我潛水打球看電影的配偶,我只是個平凡的小女人。 我歎口氣。 他聽見,微笑道:「你心思不屬,我們回去吧。」 我並沒有反對。 這次之後,我很久沒有去見景昆,自然恍然若失,又擔心他的情緒問題。 過了很久,約莫三兩個月,都沒有消息。 媽媽向我提起,「你終於跟景昆疏遠了?」 我點點頭。 「他以為你有愛侶,快談到婚事了。」 「我總得找個藉口。」 「這也好。」媽媽點點頭,「他會有一陣子傷心,但總比再拖著好;人家會怪你玩弄感情。」 我打一個冷戰。 「如果他是一個健康的人,那還可以,現在你要分外當心。」 連做朋友都不行。 是我不好,我對景昆說過許多甜言蜜語,本是為著鼓勵他,聽在他耳中,可能變為其他的意思。 正在七上八下,景昆主動找我。 他的聲音一貫親切偷快,現在我當然懷疑他是裝出來的。 他問:「許久不見,有沒有興趣去聽小提琴?」 「我不方便出來,」我也非常愉快的說:「最近我在應酬他的親戚朋友。」 「啊,」在電話中還是什麼異象都聽不出來,「能不能叫他也一起來?」 「他對音樂一點興趣也沒有,再說也好忙。」 「那麼── 」他還想建議別的方式。 「改天吧,」我說:「景昆,你要保重。」 「再見。」他掛了電話。 我伏在桌子上哭起來。 這以後,他就不再打電話來了。 因是鄰居,我們有時候在電梯上遇見,避無可避。 我不是想欺侮他,而是不忍與他打招呼,但是他有本事把我認出來。 「──是你?易?」 「你怎麼知道?」我很汗顏。 「你身上的香水,同一個牌子的香水搽在不同人的身上,會有不同的味道,一聞就認出來。」 我訕訕的問;「最近好嗎?」 他聳聳肩,「老樣子,你呢?」 「也是老樣子。」 「你應當有很大的進展才是呀。」 我不想再撒謊,我覺得說謊簡直太痛苦了,所以只是含糊的應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