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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頁 亦舒 逐漸逐漸,漢生把他的前半生一點一滴向她傾訴。 她總是微微笑,雙目看看白色浪花,把笑臉融到鹽香裡去。 最後漢生忍不住問:「你願意把你的事告訴我嗎?」 她笑了,牙齒雪白,像整齊小顆的珠子,她輕輕答:「不知你還要不要聽這種老故事。」 漢生說:「當然要。」 「改天吧,改天我有空再說。」 她拾起一顆石子,用力擲向天涯海角。 改天,他想約會她。 他想與她在別的地方見面,又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地方。 她似屬於那個白沙灘,那海浪,那彎新月。 朱漢生糊塗了。 「你住在附近?」 「我是你鄰居。」 「一個人住?」 「我有家人。」 「是父母嗎?」 女郎笑笑,「父母早已不在。」並不介懷。 「白天做些什麼?」 「什麼都做,最主要是休息。」 「晚上呢,做什麼多?」 「玩呀,同朋友出去吃飯,喝酒,聊天,城內至多消遣地方。」 說起來,嗜好彷彿同一般年輕男女,包括朱漢生在內,沒有什麼分別。 「你可開車?」 「當然,否則住郊區太不方便。」 也許朱漢生不懂問問題,也許吳於青太懂得答問題,漢生並沒有自對話中得到太多資料。 漢生一點不介意。 ——夏季契約日期往往太短。 這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我是否能將汝比作一個夏日」中的一句。 漢生十分有同惑。 天氣漸漸涼了。 女郎在襯衫外罩一件長袍,然而袍子往往遭海浪濺濕。 然而這個腳踏細沙的弄潮兒卻興致越來越高,留戀海旁,不肯離去。 朱漢生陪著她。 他倆好比沙灘上兩粒貝殼,每次見面,都在同一地點,從不去別處,卻深感滿足。 喁喁的絮語,「當然,」於青會說:「父母是愛我的,不然不會給我那麼龐大的遺產。」 由此可知,她的身世同江可風差不多。 所以不必工作,不必鑽營,不用流汗。 「但是,他們說生活除出玩耍,還有其它,這樣吧,過幾年再發掘重大的意義吧。」 漢生只會得陪笑。 「於青,週末我白天有空,可以陪你到別處走走。」 「不用,。我最近不大想出去。」 「那麼,我到府上來看你。」 女郎笑:「太遠了。」 「可是,都快要秋天了。」 「是。」女郎惆悵。 陽光往北迴歸線上移,漸漸薄弱,照不透海水,失去碧綠的折光,大海變了顏色,一時墨綠,一時灰褐,情緒波動,激起的浪花,也比較憤怒。 與夏景是有點兩樣了。 蟬聲漸渺,樹叢中有蟋蟀鳴叫。 江可風回來了。 朱漢生卻捨不得搬出去。 「你喜歡住,我沒問題,屋裡共有五間房間,我們許整個星期不見面。」 「可風,都是些什麼人住在附近?」 「我不清楚,就是貪互不來往,互不相識,我討厭群居生活,你呢?」 漢生點點頭,「我也最恨打招呼,說客氣話,問好。」 可風笑了,「下個月許住歐洲去一趟。」 「走得這麼頻繁,可是有怪獸追著你呢,抑或,在尋找什麼?」 可風抓抓頭皮,「我也不知道。」 週末,漢生沿著小小私家路去查門牌。 勃拉恩安德遜醫生,蘇孝仁先生夫人,愛斯胡辛先生,王守忠先生夫人,張國威先生,蘇宅,劉宅,蔣宅……沒有人姓吳。 回到江宅,漢生嘲笑自己真是個不可藥救的無聊庸俗的凡人,隨緣而安不是最好嗎,何用苦苦追查人家身世下落。 公司裡所有女同事的生平履歷都有稽可查,記錄在人事部檔案裡,又不見朱漢生感興趣,人家越不說,他卻偏偏追查不休,什麼意思。 他歎口氣。 那是因為他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弄潮女了。 他害怕,怕要等到明年夏天。 又怕即使等到明年夏天也沒有用。 這游絲般的念頭忽大忽小,使他恐懼。 朱漢史從前是個無憂無慮的小伙子,自從邂逅了女郎以後,苦樂參半,患得患失。 忘記她,忘記她便可以恢復自我,重新做一個無牽無掛的人。 可是漢生又躊躇,但是按時的生活那麼蒼白,又非他所願。 呵世人其實並沒有選擇餘地,因為無論挑哪一樣,將來都是錯,都會後悔。 漢生不欲再想下去。 可風詫異,「已經穿毛衣了,你還往沙灘跑?」 漢生不語。 「你看上去有點魔意,可是為著一個人?」 漢生點點頭。 「她是誰?」 「一個美麗的女子。」 可風笑,「你媽媽沒同你說,越是好看的女子,越是害人精?」 「媽媽們會不會錯?」 「很多時都錯得離譜,可是我們仍然尊重她們。」 兩個年輕人打算結伴喝香檳渡過秋季。 稍後,可風還是到歐洲去了。 乘搭飛機,對他來說,也是一件事,總比蹭在家中翻畫冊聽音樂的好。 一日,漢生的車子經過私家路,驚鴻一瞥,在倒後鏡看到一個穿紅色大衣的女子,似曾相識。 他的心咚咚一跳。 連忙抬起頭,那女子已經彎腰走前登車。 車子很快駛走,漢生失之交臂。 他警惕自己:切莫強求呵,朱漢生。 梔子花跡已渺。 日間陽光淡淡,晚間空氣清寒,不像亞熱帶。 午夜夢迴,漢生老覺得他似聽到有若隱若現的哭泣聲,如不是他多心,就一定有個傷心人住在附近。 要不就是貓兒叫,抑或,是一個幼嬰。 他很快地翻一個身重新墮進夢鄉。 有時會夢見那個女孩站在沙灘上等他。 她似不怕冷,仍然作初秋打扮,笑靨迎人。 同她說話,她不作答,半晌才說:「你真有趣。」 醒來無限惆悵,像是根本沒有這個人,這件事,一切都是他的想像。 因為現實生活苦悶,因而構思這個女子來作伴。 睡醒了,往往比上床的時候還累。 可風寄明信片回來,題的字,風牛馬不相干,他寫:也許結婚生子才是當務之急,但,如果堅持要與相愛的人結婚生子,可能永遠達不到願望。 一個人若不是太過飽暖終日,是不會這樣無聊地無所事事的。 也許朱漢生與江可風都需要吃點苦。 那才可以使他們集中精神生活,感激上蒼給他們一副健康的身體。 有時候職業司機三三兩兩趁主人不用車的時候,聚集在門口。閒聊,朱漢生真想過去打探:「你們家,有沒有年輕的小姐?」 怕只怕人家答:「有,今年七歲,剛上小學,美麗聰明。」 他伏在駕駛盤上等。 等女主人用車時出來。 有一個是胖太太,胖了有幾十年了,功力不淺,腰圍像是套著一個橡皮圈。 又有一位乾瘦,等車那三分鐘時間,也不忘點著一支香煙,衣著太過華麗,與時間身份都不配合。 兩位是洋婦,親自駕車。 沒有吳於青。 但是漢生確實她住在這一頭。 漢生有根據,第一:她身邊從不帶錢包,第二,她從來不穿鞋子。 能走多遠? 不過也難說,美貌女子要走多遠要飛多高都不難。 冬天下雨,也是亞熱帶特色。 雨還下頂大,水撥不住划動,女士們驚恐地竄入車子,唯恐滴到雨水,壞了儀容。 漢生想到於青不怕浪花……她會不會也不怕雨? 漢生精神一振。 他靜心等候。 寒氣侵人,他有一小扁瓶拔蘭地,偶而喝一口,等待,變成一宗儀式,他已不在乎等不等到她。 滂沱大雨。 車窗都叫霧氣封住。 有人輕輕敲玻璃。 不會是警察吧。 連忙絞開車窗,漢生看到了他希祈見到的面孔——那張小臉白皙了許多,也沉著了許多,詫異低聲說:「你每天都在這裡等?」 漢生充滿喜悅,詞彙一下十又消失無蹤,只懂得頷首。 「等什麼?」她撐著傘,穿著透明雨衣。 漢生清清喉嚨,「你沒有說再見。」 「胡說,每天我都記得說再見。」 「但是,你有好一段時間不見人影而無預告。」 「嗯,」女郎笑,「你真有趣,我還以為我們沒有牽絆,我們是自由身。」 漢生傷心了,開頭時,他也以為如此。 總是這樣的吧,人太信任他們的理智,結果鍛羽、失望。 她凝視他良久,她懂得他心意,她閱讀了他的思念,終於,在大雨嘩嘩聲中她說:「我還以為是一個遊戲。」 朱漢生不出聲。 女郎還是下了一個決心,「這樣吧。我住在七號,今晚有個舞會,你來參加吧。」 漢生揚起一道眉,「你有話同我說?」 「屆時你就明白了。」 她轉頭回屋子裡去。 七號,漢生記得很清楚,是蘇宅。 漢生喉嚨, 吳小姐住在蘇宅?正如他朱先生住在江宅一樣,這麼說來,她父親留下遺產一說,可能真是遊戲。 今夜你就會明白,她說。 晚上,雨仍然在下。 七號賓客的興趣一點也不減。 朱漢生換上西裝,也沒有撐傘,就自三號走到七號,真正咫尺天涯。 賓客到了大半,寬敞客廳內所有好位置已被佔滿,各人自喝香檳,互相交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