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流光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字體大小 |
背景顏色 |
|
|||||||||||
第3頁 亦舒 丘少雄吁出一口氣,按鈴召人。 孔碧玉進來。 「孔小姐,我想出院。」 「我把阮醫主找來,看他怎麼說。」 「我正要謝他。」 「我們的職責如此,不需要謝。」 「還是要謝。」 殘酷遊戲 沛華恢復上班第一天,同事們紛紛前來問候:「一切都辦妥了?振作些,節哀順變。」 沛華頷首致謝。 「已經病了多時吧,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環。」 沛華不想多說。 無論她家裡發全了什麼事,外頭的世界卻如常操作,企圖他人停頓腳步致以同情是非常不合理的奢望,她已失去母親,她不能再失去同事與朋友。 日日長嗟短歎,等於孤立自己。 沛華非常明理。 她立刻投入工作。 在忙碌的日常會議及公文批閱中,她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喪親之痛。 晚上最要命。 她需要服一點藥才能入睡,可是仍然會在半夜驚醒,獨自坐著到天明。 任何聲音都會使她跳起來。 鄰居添了個新生兒,半夜三時許,如鬧鐘一般哭泣要喝奶,嗚嘩一聲,沛華便醒來。 她用手撐著頭想,母親也這樣餵過我喝奶吧,怎麼一點都不記得。 還有,看到幼時的舊照片,母親把她抱在懷中,那時母親還有烏黑濃密的頭髮,衣著整齊,可是,沛華亦不復記憶。 她只記得與母親無數次的爭執,一次又一次,她其實只希冀得到母親的諒解及支持,可是母親不住打擊她的自信,無論女兒做些什麼,總是不夠好,總加以批評。 以致沛華午夜夢迴,發覺在過去廿多年的生命中,母親從來沒有稱讚過她一句。 真是個記錄,她所做所說,母親從不予嘉許。 沛華出來做事那麼多年,還未曾遇到過比她更難侍候的人,她一生立志要使女兒不高興。 那一夜,沛華被突如其來的一下汽車喇叭聲驚醒。 她回想前塵往事,不禁訕笑,披上外套,到露台去觀夜景。 電話鈴在深夜叮鈴鈴響起來。 「還沒有睡?」 「我問過專家了,三個月過後,心情才會比較平復,要待三年後。才會接受事實如常生活,要忘記喪親之痛,即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你與伯母的感情,並不算太好。」 「我知道,所以此刻才能鎮靜地與你說話。」 「母女到底是母女。」 沛華不語。 深宵打電話來的人,是她的男朋友周錫駒。 母親生前並沒有見過他,沛華自問已經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毋須參考他人意見,況且,母親總不會有好意見。 總要把錫駒批評至一文不值才甘心吧。 那不是她挑選的人,她不喜歡,而她所喜歡的人,至今尚未出現。 她認為女兒應當靜心等候。 沛華卻深慶得人,不然夜半寂寞,誰來安慰她這個傷心人。 「我希望我可以撥轉時間,再與我母親共度一天。」 周錫駒大吃一驚,「這不是真的,你與伯母合不來,每次聚會總是不歡而散。」 「不,過去我年少氣盛,沒有好好處理母女關係。」 「沛華,旁觀者清,我認為你已盡全力。」 「這不過是一個希望而已。」 「沛華,你想得太多了。」 「我應該加倍遷就她。」 「沛華,你不必內疚,倘若時間真可回頭,我認為你應該選擇回到比較快樂的時刻裡去。」 沛華苦笑,「睡吧,明日還要上班。」她掛斷電話。 假使時間真的可以回頭,給她一整天重溫舊夢的時刻,她會選擇哪一天? 沛華遲疑了,有什麼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升級那一日?平平無奇,所有的同事都升了,才輪到她,她忍辱負重,若無其事地等了二十個月,天天都想辭職,終於升了,如釋重負,誰還耐煩再回到那一刻裡去。 認識周錫駒那一日? 更不值得,那一天,沛華那嫁了醫生後生活優悠的老同學作東請吃午飯,不知恁地,人生活一好就會驕縱,那位同學整頓飯時間都沒除下墨鏡,不知是新近做過美容手術呢,還是沒有化妝,使人客覺得這個主人真正無禮。 周錫駒是其中一位陪客。 大家交換了名片。 周君要待許久許久才有電話打來。 沛華一直獨居,生活平淡,工作繁忙,周君找她之際,她並不雀躍,周錫駒並非她心目中理想對象。要不,環境好一點,好叫她少吃點苦,要不,他有真情趣,懂得生活,會得逗她笑,可是周君兩者都不是。 他可靠嗎,沛華不知道,把時間投資在他身上值得嗎,沛華也不知道。 所以,不必回到他們第一次約會那天再過一次吧。 沛華反而渴望見到母親,即使是再度爭執也是好的。 可笑的是,她有廿多年的時間可以與母親好好一聚,卻沒有那樣做,母親故世後,她反而抱有這樣虛無的願望——多此一舉。 流星,沛華忽然看到一枚流星自碧藍的天空劃過,呵,天快亮了。 自古相傳,對牢流星許願,願望會得實現,且莫理真假,沛華大聲說:「願時光倒流,讓我再與母親相聚片刻。」 她哭了。 縱使感情欠佳,縱使母親失前對她百般為難,母女仍是母女。 沛華靠在沙發上,累極合眼。 她同自己說:王沛華,你就要上班了,不如早些出門去吃個豐富的早餐吧,這一睡只怕睡到中午,誤了正事。 可是她四肢乏力,回答說,「只睡一刻,馬上醒來」可憐,上次睡飽了起床是幾時?不復記憶,有時連禮拜天都不得休息,要回公司趕工,母親怎麼會明白這些,她只道女兒不肯抽時間出來。 沛華苦笑著墮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是一枚鬧鐘把她喚醒。 沛華伸手按熄它,自床上躍起,自覺精神飽滿,足以應付一天的工作。 一睜開眼睛,呆住了。 這是什麼地方?房間那麼小,窗戶那麼窄,她掀開被褥,打量房間,噫,她記得這裡,這是她少年時的故居,王沛華王沛華,她沒聲價叫苦,你許錯了願,你應該指明時間地點才是,現在糟了,回到腌臢的青年時代來了。 正叫苦,她看見母親的身型在門外晃過。 沛華不禁叫一聲「媽」。 她母親抬起頭來,那正是中年時的母親,身體健康,頭髮烏亮。 沛華再叫一聲媽媽。 母親同她說:「好吃早點了,吃完好去考試。」 考試,沛華笑出來,考什麼試? 「媽媽,快穿好衣服,我同你去兜風喫茶。」 母親看牢她,「發神經,今日是你會考的第一天,還不快梳洗好趕往試場。」 沛華伸手出去,握住母親的手。 母親的手涼涼的,剛洗滌過什麼來。手背上尚有未抹乾的水珠。 「你聽我說,母親。」 「你要說什麼?」 「母親,我們只有這一天再會的時刻,想你心頭也十分澄明,時間已經過去,我們本不應相聚,可是有股力量把時間往前撥,撥至今日,回復我的青年時代,而你,母親,你身體猶自壯健,快,我們趁這難能可貴的機會好好歡聚。」 母親呆呆地看看她。 沛華心如刀割,每逢母親不明她說些什麼的時候,總是這樣沒有表情地朝她呆視,她越是哀求,母親越是呆木,簡直像同一道牆說話一樣。 「媽媽,相信我,考試不再重要。」 母親的面孔忽然放鬆了,綻開一個笑容,「考試不重要?」 「對,考試不重要,名利也不要緊,我同你能得到這額外的一天,才真正難能可貴。」 母親像是有點明白了。 「讓我陪伴你,不要叫我走,不要嫌我沒出息,不要責備我,讓我們把以往的齟齬一筆勾銷,今日母女不必講孝道講前途,今日我們是朋友。」 母親彷彿有所領悟,她輕輕站起來,看著自己的手與腳,「真的。」她輕輕說: 「我已年老,怎麼今日四肢如此輕鬆?」 沛華哭了。 「你為何流淚,呵,我明白了,沛華,我根本不應在這裡,我不是明明已進了醫院嗎。我明白了,好,沛華,你不用趕赴試場,改天再去補考好了,對,我們做些什麼好?」 沛華一直流淚。 她不知眼淚從何而來,只知完全失去控制,眼淚汩汩而流。 「首先,」她說,「母親,讓我們好好擁抱一下,媽,上次你擁抱我,怕是在我三歲之前的事了,是什麼導致母女生分?」 「你是那樣不聽話!」 「媽媽,我是一個獨立的生命,我有我的路要闖,我有我的理想要實踐,我不能永遠蹲在你的腳跟,聽你的吩咐,社會有社會的一套,我若不能適應外邊的律例,我便是一個失敗的人。」 「可是你離我越來越遠。」 「不,我一直牽記你,我與你相處的日子最長,你向我傾訴最多,莫因我年輕的心與你有距離而抗拒我,試圖瞭解我體諒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