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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說著取出照片簿。

  志英世英搶著看,只見照片內的父親宛如中年人,神活氣朗,他妻子抱著一對孿生兒,亦眉開眼笑,好一個幸福家庭。

  志英微笑,「孩子完全像爸。」

  「不知道還生不生。」

  表姐插嘴:「據說想多生兩個女兒。」

  世英咋舌。

  「女兒好,我也喜歡女兒,女兒再同父母不和,也比兒子親厚。」

  「真的?」

  表姐說漏了嘴,「女兒總會回頭,今日的女兒往往比兒子更爭氣能幹。」

  「我倆例外。」

  「你倆才是表表者,叫你們回家度假呢,不知多掛住想念你們,問有男朋友沒有。」

  世英說:「功課要緊。」

  「聽了這話,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呵,以前忙著穿時裝買小跑車滿歐洲逛呵。」

  志英看著世英,「明年夏季吧,也許是回家的時候了。」

  世英道,「先給父親寫封信。」

  「我想想……」

  流光

  荀慧一直覺得流光對於母親毫無意義。

  母親像是上一代的人,或是上上一代,甚至是上上上一代的人。

  母親不注意時事,世上一切苦難與她無關,她特別不喜看瘡疤,電視新聞一映到戰爭、天災、疾病,她就說:「荀慧,給我轉台,快!」

  荀意抗議:「媽,這是常識。」

  「咄,我管它呢,看了噁心。」

  「媽,世上的確有這種事在發生。」

  「呵,沒臨到自己頭上就得實習呀,你有沒有笨一點?」

  荀慧只得笑。

  那麼,許太太到底幾歲,六十多,七十多?

  不不不,許太太才四十出頭。

  她早婚,大學沒畢業就成了家,論文由許先生代寫,畢業後從來未曾做過一天事,也不覺得是損失,靠娘家豐富的妝奩過活。

  因從不干涉許先生收入去向,故甚受夫家尊重,許大太地位十分超然。

  夫家有喜事,她那份禮總是特別得體,且不用勞駕許先生,許家就是喜歡這一點。

  相比之下,其它的媳婦就太過精刮了:自己一份薪水用來貼娘家,專用丈夫那份,害得他三年買不了一套新西裝……

  女因母貴,荀意也得祖父母鍾意。

  荀慧十八歲便擁有一輛小轎車,對老人家管接管送,毫無吝嗇。

  她所看到的,儘是和顏悅色。

  荀慧當然知道外頭有不同的臉色。

  即使在本家,臉色一變,也叫人難以應付。

  荀慧親眼見表哥宿慧上門求祖父借一筆不大不小的款子遭到拒絕。

  他才垂頭喪氣離去,荀慧便聽得祖父罵:「癟三!」

  荀慧馬上藉故告辭,回到家,即致電三伯家,叫宿慧立刻與她聯絡。

  那天傍晚,宿慧一到,荀慧便給他一張現金支票。

  宿慧漲紅著臉,靜靜收下即走。

  許太太知道了此事,十分高興,「做得好,荀慧,錢就是要來這樣用的,多一套衣服少一套時裝不要緊。」

  不到三個月宿慧便將本利歸還,荀慧亦大方收下。

  所以說,荀慧知道外頭的世界同許家不一樣。

  畢業後她在政府機關找了一份輕鬆的文書工作做。本想步母親後塵,可是荀慧天性精明聰敏,凡事觀察入微,同時,看人看事又有點悲觀,因此自覺可能生活大不如母親那般順利平和。

  那一個星期六下午,許太太與朋友在搓麻將,荀慧在客廳另一角躺在長沙發上看小說。

  荀慧聽到幾個太太說到她。

  「小姐不是要搬出去?」

  「小單位正在裝修。」

  「你捨得?」

  「子女幾時會聽我們?」

  「荀慧乖,你福氣好。」

  「乖什麼,她此刻的男友我就不喜歡。」

  「人品還不錯,不喜歡什麼?」

  許太太忽然顧左右而言他:「你說慘不慘,利息降至二厘,真正要命,一百萬美金放銀行裡,一個月才收千多元息,怎麼省都要老命。」

  這番話講到諸位太太心坎裡去,紛紛發表意見。

  荀慧放下小說笑了。

  說母親生活中沒遭遇過挫折,也不是。

  外公外婆都已經去世。

  荀慧記得開頭的時候,母親天天黎明哭個不已。

  有時逛街逛到一半,她也會掩臉流淚:「荀慧,媽媽已經沒有媽媽了。」

  荀慧惻然。

  隨即想到,終有一日,母親也會離她而去,寢食難安。

  荀慧懨懨欲睡,終於掙扎起來,撥電話給王京,叫他來接她。

  這個王京,便是許太太不喜歡的人。

  在門口與王京會合了,荀慧說:「去看電影吧。」

  王京訝異,「你一向不愛看戲。」

  「不知怎地,今日想到戲院去逃避個多小時。」

  王京自無異議。

  時勢與以前不一樣了,王母不知多喜歡荀慧,只覺得她相貌娟秀,人品端莊,而且家境良好,將來必定是名生力軍,一點也不怕荀慧自幼寵壞。

  王母同兒子說:「越是小家越驕縱。」

  因此王京更加待荀慧慇勤。

  合該有事。

  買了票,上到樓座,人影一閃,荀慧看到了她父親許惠願。

  荀慧頓時一呆,父親怎麼會有空看電影,他不是在寫字樓加班談生意嗎?

  然後荀慧看到他身邊的人,那是一個年紀只比她大三兩歲的時髦女性,兩人態度親密,一下子就鑽進漆黑的戲院,失去蹤跡了。

  荀慧發呆。

  王京問:「什麼事?」

  荀慧猛地抬起頭來,「沒什麼,我們怎麼到戲院來了?誰要看戲?快走快走。」

  王京到底熟悉小姐脾氣,立刻笑,「我開車,兜風去。」

  「不,你送我回家算了,我這會子也累了。」

  王京自然言聽計從。

  在車裡他說:「家母下星期五十大壽。」

  荀慧居然還有心情問:「伯母喜歡酒席還是首飾?」

  王京笑,「她呀,什麼都喜歡。」

  「那麼,我們乾脆都替她辦好了。」

  一邊笑瞇瞇,一邊在心裡罵自己:這都不是真的,明明生活在九十年代,怎麼四周圍的人與事都似五十年代作風。

  「這樣吧,我請一席酒,自己人排排坐,務必請許伯伯許伯母賞面。」王京這樣說。

  「你打算請在哪裡?」荀慧問:「不如我來,美國會所又大方又舒服,禮物我去辦,只說是我們一家三口送的,好不好?」

  王京感激之至,他見過大嫂剋扣父母的零用金,七月份拖到九月初,那一千幾百不鬆手就是不鬆手。

  回到家,許太太的牌局已經散了。

  她一個人在吃糖點心,見到女兒,有點訝異,「這麼快回來?」

  荀慧不語,靜靜坐母親對面。

  「王京呢,二人齟齬了?」

  「沒有的事,他哪裡敢同我吵,媽,王伯母五十大壽。」

  「那還不容易,你去挑一隻本地珠寶店鑲的寶石戒指,我去買只名牌手袋,什麼都夠了吧。」

  「媽好像始終看人家不起。」

  「我不是那樣的人,只是你們年輕人三日兩頭換朋友,我怕血本無歸,無以為繼。」

  荀慧只得陪笑。

  她客觀地看著母親,她那年紀,正是許多職業女性的流金歲月,母親容貌並不顯老,可是姿勢缺乏訓練,有點滯鈍,一開口,更加落後,這同她不關心時事有關,髮型化妝衣著多時髦都不管用。

  荀慧的上司同許太太差不多年紀,可是目光炯炯,整個人散發著無窮精力,言語鋒利,見解獨到,完全是兩回事。

  荀慧歎口氣。

  「幹嗎長嗟短歎?」

  「對了,媽,父親剛才出去,穿什麼外套?」

  「穿你送的那件格子呢。」

  一點都不錯,正是那件上衣,適才在戲院驚鴻一瞥,荀慧亦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沉下去。

  年輕的她突然發覺人心另外一面,不禁驚惶失措。

  荀慧面色蒼白。

  母親卻誤會了,勸道:「不要太為感情事操心,人生一飲一食,均是注定的。」

  「不是多勞多得嗎?」

  許太太笑,「啐!你想嫁幾次?」

  荀慧笑不出來。

  稍後,許惠願回來了,他並沒有與女友在外逗留到久至妻子會起疑心的地步。

  真是高手。

  不知偷偷摸摸進行了多久了。

  還有,荀慧又想,母親究竟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或許她一向知道父親為人,因無法可施,故一頭栽進麻將牌中。

  幸虧無論結果如何,母親的生活絕不成問題。

  荀慧又驀然發覺,生活費用是何等重要,結婚離婚,生兒育女,全靠它了。只要太陽升起來,每天就得有固定開銷流水價付出去,倘若母親沒有節蓄,日子怎麼過。

  那日荀慧輾轉反側,不能成寐。

  她知道她父親,很會讀書,年經時品學兼優,所以外祖父很喜歡他,可是許惠願是個名士派,不願低聲下氣應付人事,也不肯比其它人更苦幹,故此十年也不升一次級。

  外公也覺得無所謂:「多點時間陪妻女嘛。」

  反正他衣食住行,都不比死做爛做的同事差。

  許太太又不是鋒芒畢露的女強人,外人只當許惠願有父蔭。

  事實不是這樣的。

  荀慧當然很明白,她有三個姑媽,統統以服侍老人為名,寸步不離,旁人難以插足許家。

  一年到頭,荀慧極少去祖父處,自小到大,許家親戚也不會買一個冰淇淋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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